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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擇雅／一部英雄史詩，關於香港曾經的輝煌──李怡《失敗者回憶錄》

作者:顏擇雅內容提供:印刻 / 2023-10-05 瀏覽次數(5661)

失敗者回憶錄(上/下不分售)

今年五月，李怡《失敗者回憶錄》在台出版，是華文出版界一件大事。如果想透過一本書，去了解香港曾經如何彌漫著自由空氣，而且自由真的像空氣一樣讓人不懂得珍惜，九七後又如何變稀薄，變烏煙瘴氣，終至滿城要戴起防毒面具，《失敗者回憶錄》都是上上之選。

這本書寫最多的當然是香港，對台灣卻也著墨甚多。但李怡的視角卻不能說是香港視角。因為，對台灣來說，李怡並不是一般香港人。

首先，光他對台灣民主化頗有貢獻這一點，在香港人之中就很奇特了。在中華民國被逐出聯合國後那幾年，台媒屏蔽了所有反黨國的聲音，台灣人想讀到官方以外版本的台大哲學系事件，還有柏楊與陳映真怎會身陷囹圄，只能透過海關夾帶進來的《七十年代》，也就是「李匪怡」主編的「匪刊」。一九七九年起，台灣有黨外雜誌了，但黨外雜誌許多報導卻也是轉載自《七十年代》，《雷震回憶錄》即一例。

《七十年代》創刊號

原因是黨外人士知道，突破黨國封鎖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稿子送去香港給《七十年代》，再「出口轉內銷」。《七十年代》雖在台灣是禁刊，卻通行於香港、新馬的華文知識圈，也是美、歐、日的台灣留學生所愛讀。供稿給《七十年代》，不只海外傳播有保障，台灣當局也很難查到稿源。

這本刊物不像《文匯報》、《大公報》那樣直屬中共，而是屬於中共外圍。這是很諷刺的一點。中共如今無法「統一」台灣，一大原因就是台灣人已享有自由民主。沒想到台灣人爭取自由民主的過程，竟有中共外圍出一份力。

李怡的編寫才華更是中共一手培養。他出身左派家庭，念左派學校，供職於左派出版社，六七暴動時參與左派宣傳，暴動結束後主編的刊物也受左派領導支持。他寫報告是交給中共在香港出版界的負責人，並獲得情報單位重視，因此獲得「讀文件」的特權。這在中國是最稀罕的一種特權。沒想到這些養分竟造就出華文圈反共第一名筆，這也超諷刺。

李怡對於台灣還扮演一特殊角色，就是在兩岸隔絕時代，台灣人想見到中共官員，都是透過李怡。這些台灣人會想接觸中共，當然是對中共抱有幻想。他們都反國民黨，其中有統派，也有獨派。沒錯，獨派也曾對中共有過幻想，這點在台灣已少人提，李怡此書則幫我們補足這塊記憶。

但李怡並沒因此貶低台灣獨派。相反的，書中對台灣的本土意識相當讚賞。這點很奇特，通常在香港還有新馬，評論家都譏笑台灣人是井蛙的。書中對「本省人」與「外省人」的區別，也只有李怡能觀察到：

我發現，外省籍人士，比較在意中國接見他的領導人的等級，比如問我廖承志是哪一級，也留意中國的政治發展；台灣本省人對大陸本身的發展不那麼關心，他們若被領導人接見，多會關注中國的對台政策，比如是否支持台灣人民爭取自主的運動等等，而所獲印象和他們的期待有很大差距。

至於台灣人面對中共的天真好騙，在李怡筆下就不分統獨了。台灣人很在意中共有沒說過什麼話，這就是天真好騙：

中共一級領導人有沒有講這樣的話不重要。講了，只不過為了把台灣騙上談判桌，而只要上了談判桌，中共就一定贏，因為所有承諾它都不會遵守。

上面這段話對此時的台灣相當重要，不只解釋了台灣為何不應該指望什麼和平協議，也告訴我們在中國現有體制之下，台灣與中國絕不可能變成「兄弟之邦」。

再來，我想談談李怡這個人。

他移居台灣這段期間，我跟他經常見面。最後一次是二○二二年九月十四日，李弘祺教授邀宴。每次道别，他都說還要再跟我相約，要好好討論《失敗者回憶錄》的出版細節。這是為何他離開後，我總覺得該為這本書做點什麼。

李怡在台灣有許多朋友，許多都認識三、四十年。我算是比較晚結識的，一開始是臉書互動，然後他主動透過通訊軟體跟我進一步交換意見，再來就是互相寄贈著作，以上是二○一八年的事。第一次見面則要等到二○二一年五月，他過世前的十七個月，那是疫情期間，他剛完成入境後的隔離防疫。

那天正好是他農曆生日，所以我請他吃飯不只是幫他洗塵，也算是慶生。我沒邀別人，因為他說他來到台灣這件事，不想引起媒體關注。

那次，他感謝我持續關心香港。其實我並不算很懂香港，頂多就是多年來有在追讀他的文章，熟悉他罵過哪些人，引來哪些人罵，如此而已。

初見面，他給我的印象就是真誠。說起香港局勢，他忍不住啜泣，是真的痛心。說起後悔的事，他紅了眼眶，是真的自我怪罪。他出身左派卻脫左，多年後又為了本土意識而跟民主派翻臉，這些改變需要承受高壓，需要勇氣。但勇氣的背後，是自我省思的真誠。

我還在他身上見識到，原來八十五歲老人也當得起「氣宇軒昂」四個字。我當然早知道他是美男子，上過《Esquire》封面，但我見到的他已不復瀟灑俊美。我在台灣見過許多編輯寫作的男性，大多文質彬彬，聰明外露，氣宇軒昂的卻沒見過。我想是因為他數十年反抗強權，不計毀譽，這應該就是孟子所謂的「善養浩然之氣」。

《失敗者回憶錄》書如其人，整本都流露這股真誠與「浩然之氣」。李怡性格並非毫無瑕疵，也不具備大師等級的知識涵養，但他奮鬥到最後一刻，他所回顧的人生是一趟無比壯闊的英雄旅程。說《失敗者回憶錄》是一部英雄史詩，絕對當之無愧，而且是一部關於香港的史詩。因為李怡的失敗也正是香港的失敗，李怡的輝煌，也是香港曾經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