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畫師喜多川歌麿的春畫《歌枕》 (1788)。
「繪製春畫所需之物,就是感受委託人的激情,汲取對方的強烈『意志』!」
──日劇《武士助手逢坂君!》(2021)
提到「日本文化」,你會想起什麼呢?ACG、和食、武士……伴隨著舒適便利的觀光產業,日本文化在二十世紀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全世界熱烈喜愛著。其實早在十九世紀,「浮世繪」這門獨特的日本美術,便曾經在「藝術之都」巴黎掀起巨大的熱潮。
藝術小說家原田舞葉在《浪擊而不沉》(2017)中是這樣介紹這段歷史:「十九世紀後半,資產階級對畫廊的業績貢獻卓著,他們特別迷戀新穎事物。不管是什麼,總之只要夠新鮮夠有趣就會一窩蜂湧來,其中一種新玩意就是日本美術。」
1867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日本美術品第一次登上世界舞台。前所未見的表現手法,漸漸點燃了「哈日」熱,浮世繪就此谷底翻身。原本在江戶時期,浮世繪用於話本插圖、印製街頭小報或人物肖像,頂多有些婦女當成現代的「偶像生寫真」帶在身上,日本人普遍將其視為用完即丟的廢紙。然而,浮世繪的藝術價值卻被歐洲人肯定,不但購買蒐藏,甚至以革新派打出名堂的年輕印象派畫家,如莫內、馬內、雷諾瓦、梵谷等等,也充分學習浮世繪風格,將其改造運用在繪畫中,成就無數名作。
從國外紅回國內,浮世繪的地位水漲船高,也被視為重要的日本文化一環研究。但其中仍有一個重要類型,長年被國人鄙棄與忽視,近年才逐漸翻轉地位,那就是以描繪性風俗為特色的春畫(しゅんが)。春畫是浮世繪的要角,起源於中國醫學書籍「房中術」的解釋圖,早在平安時代初期就現身,無論在貴族與庶民間都很普及,明朝的史料便記載,從日本貿易來的商品中,許多扇子上頭就繪有春畫。
江戶早期春畫蓬勃發展,卻在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的「享保改革」中明文禁止出版,只好落入地下管道販售。幕府、大名對於畫師取締很嚴,由漫畫改編的日劇《武士助手逢坂君!》主角逢坂君,便是死前穿越到令和,成為連載漫畫家助手的春畫師。逢坂是在交易作品時遭捕處死,反映出當時人們對於春畫的負面觀感。甚至在二戰後的1960年代,研究春畫的著作還被認定成「淫穢文書」,出版社與作者遭到判刑。直到90年代之後,春畫才終於解禁,無須加上馬賽克,日本人才得以看到春畫原本的姿態。在AV、情色產業盛行的日本,這似乎讓人難以想像。
不只是曾經被全面禁止、封藏,就連現代日本人,在聊起春畫時也還存有許多誤解,最常聽到「春畫就是以前的A書啦!」不過,春畫真的只是以前的A書,難登大雅之堂嗎?近年許多學者不斷努力為春畫正名,在這股挖掘春畫真相的力量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人氣網路作家「春畫女子」(春画ール),目前她已經出版三本有趣的春畫專書,頗受女性讀者擁戴。她的背景跟歷史、美術毫無關係,強調自己是「欣賞春畫的平凡現代人觀點」。這位「半途出家」的現任OL,為什麼會迷上春畫、又何以在這門藝術的百家觀點中打出一片天呢?
春畫女子(春画ール)著作
春畫女子在採訪中說,學生時代看到葛飾北齋作品〈章魚與海女〉讓她對春畫產生興趣,後來一直默默蒐藏與研讀資料,並在自己的推特上發表對春畫的意見。2018年獲得戀愛網站的邀約專欄連載,甚至很快就接到出版社的出書邀請。為了不負邀稿人的期望,她除了將閒暇時間都投入學習浮世繪與江戶史,也拜訪許多老師和美術商,親自鑑賞更多春畫作品。
葛飾北齋〈章魚與海女〉,1814年。(圖/wiki)
2021年出版的《「去了」到底是要去哪裡?好色日本性愛史》,可看見春畫女子探討多元、深層命題,除了欣賞畫師妙筆之美,她有時候藉由重新「實踐」春畫描繪的性愛方式、助性工具,來想像江戶女性的性愛觀;有時則比對史書,將春畫做為思考性別議題的材料。因為身為女性,她的觀點是從女性心理、身體出發,又不避諱談論男性學者較少觸碰的知識,如江戶女子如何處理月經的問題,因此吸引許多「歷女」或是對古代性愛好奇的粉絲。
《「去了」到底是要去哪裡?好色日本性愛史》的文章概略分為兩種,一種是從歷史切入江戶人的性愛與戀愛觀、另一種是分析鮮為人知的春畫內涵。可以發現,春畫之所以需要被再次定義與研究,意義在於它們其實是珍貴的「史料」,相較於艱澀的史書,春畫以清晰易懂的圖像,將江戶人的日常生活、歲時節令忠實記錄下來,彷彿是那個時代的側拍攝影集。無論男女老少、春夏秋冬,都不會在春畫主題中缺席,性本為人類生活的一部分,春畫可說是赤裸裸地攤開江戶時代最真實的風景,對於認識這兩百多年的歷史不可或缺。
春畫不僅是繪畫,還呈現了當時的性愛觀,記載了江戶人的日常生活。
(圖/《「去了」到底是要去哪裡?好色日本性愛史》內頁,墨刻出版提供)
美術史專家早川聞多提出三個論點佐證「春畫絕對不只是以前的A書或色情畫!」:
- 春畫人物有男有女,且男性與女性的臉孔、性器都同等地繪製精細,也會平等地教學女性自慰。不像色情畫只強調刺激感官的美女;
- 春畫主題涵蓋各階層,即使是小孩、老夫、老婦都在其中,色情畫只會以富含性魅力的男女為主;
- 浮世繪春畫獨具由畫師題下的說明文字,這些彷彿現代漫畫旁白/對白的文字,往往讓春畫充滿「笑點」,因為創作春畫的目的是為觀者帶來發笑的娛樂,而不只是發洩性慾。因此一張春畫往往蘊含深義,放眼全世界都顯得獨一無二。
在早川教授的著作《春畫:一窺江戶人的日常性生活》(2014)裡,藉由86幅春畫的專業解說,讀者會震驚於春畫與「A書」的差異:磯田湖龍齋的春畫套畫《風流十二季之榮花》第一幅畫就是絕佳案例,其實有很多作品根本沒有描寫性愛,只是刻畫情侶春情萌動、相互愛戀的浪漫場景。浮世繪春畫的探索範圍極大,包含了嫉妒、妄想、疾病、犯罪等等,與色情畫的出發點是完全不同的。
至於《「去了」到底是要去哪裡?好色日本性愛史》裡,筆者最喜愛的是作者針對江戶人「笑料」殘酷性的分析。春畫中也有許多現代倫理無法接受的強暴、歧視、出軌與不幸等主題,這與製造「笑點」的目的不是背道而馳嗎?春畫女子認為,這反而顯示出江戶時期的特殊價值觀:「笑料」還可以用來針對需要排除的對象、瞧不起的對象,或是帶著譏笑歧視別人,這些「殘酷春畫」正是要指出這些對象和自己不同,帶給觀者某種優越感。江戶的「性開放」和癡漢、墮胎、人口買賣一體兩面,包含嘲笑他人不幸的醜惡臉孔,正是春畫中廣納人性善惡百態的博大精神。
書中介紹的「與屍體交合」是很值得探討的一章。歌川豐國《逢夜雁之聲》繪製一名隱坊(埋葬死者為業)在工作時發現,死者是暗戀已久的女性,便抱持強烈的愛慕之心與其交合。另外,春畫女子好不容易蒐到的一本夢幻文獻裡也有托缽僧擄來少女先姦後殺、甚至想再度挖墳姦屍的恐怖行為。為什麼繪製這種圖畫?正是要滿足觀者鄙視那些與屍體交合者的心態:「我才不會做這種事」、「這些人真可悲呀」──自古以來被視為「穢」的東西,在春畫中恰好是引發人們好奇心、背德感的題材。春畫女子認為換個角度看,這就是一種黑色幽默。下流的諷刺漫畫、搞笑節目至今依舊流行,證明了春畫在過去代表的意義遠超乎我們想像。《春畫:一窺江戶人的日常性生活》也分析,浮世畫經常畫出被稱為「先生」的人物,包括僧侶、醫生、老師等,他們也總以「急色鬼」的形象呈現嘲弄的惡趣味。
觀賞春畫可以感受到古人各種光明與黑暗面的情緒,並為畫師的與時俱進感到驚艷。好比,剛上映的歌舞伎劇目、長屋內流傳的八卦,都會立刻被應用在春畫作品裡,反映了當時的民情風俗。甚至,明治時期的春畫,就有「女學生」、「看護婦」(護士)登場,這些都是明治才誕生的職業女性,新興職業被賦予性感幻想,證明春畫中「流行」和色情的兼容是它永不退燒的原因之一。春畫女子說,或許人類就是會把任何事物與色情聯想在一起的生物,出自本能的欲望今昔如一。作者專欄的忠實讀者、知名前主播宇垣美里評論,越了解春畫,就越能感受到主題的多樣性、無拘無束的特點,且看似華麗荒謬的圖畫背後,必然隱藏著巧妙的隱喻,暗示了人性的複雜。
江戶以前,春畫具備更豐富的用途,武士們會把性交的圖案藏在鎧甲下作為護身符,商人們也將春畫放在倉庫中祈求不要遭遇火災。至於春畫對於女性出嫁的性教育功能不用贅述,北尾重政《今樣風俗 好女談合柱》便畫出新婚之夜,奶媽與新婚夫妻同處一房「現場指導」的不思議實況;也有很多作品描繪父母照料著孩子,同時大喇喇行房。這都讓史學家嘖嘖稱奇,明治西化以前,日本家庭對於性教育的態度跟現在「判若兩國」。對於喜愛民俗學的筆者而言,以庶民掛帥的春畫是一座閃閃發亮的寶庫。
即便歐美迷戀浮世繪,卻曾不把春畫當一回事,如今態度也已改變。2013年10月,大英博物館舉辦的日本春畫特展「春畫:日本藝術中的性愛與喜悅」(Shunga: Sex and Pleasure in Japanese Art),大獲好評。評論家指出,這樣健康大膽地在畫中處理性愛題材,在整個西洋美術史都難以見到。世界對於春畫的重新評價,影響日本第一次的專展終於在2015年底展開。距離日本大眾開始正視春畫還不到十年,相信未來會有更多研究成果問世,或許下一個風靡藝術、次文化愛好者的「日流」主角就是它了。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