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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梅璇／馬修．史卡德跟張愛玲有什麼關係？

作者:廖梅璇 / 2023-09-07 瀏覽次數(4632)

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 1938.9.7- ）跟張愛玲有關係？從千絲萬縷的近代史，揪出一根線頭，居然牽扯出關聯。

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馬修．史卡德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Matthew Scudder），是繼十多本史卡德系列後出版的新作，回顧偵探一生。史卡德自述，他記得童年父親慣喝的威士忌，有個品牌名為「四玫瑰」（Four Roses）。讀到此處，我心底叮咚一聲，找出收錄在張愛玲《傾城之戀》的短篇小說〈鴻鑾禧〉，銀行高管婁囂伯瀏覽的雜誌廣告，正是四玫瑰威士忌。上網搜查，這家美國老牌酒商，約莫創立於1880年代，推測1940年代中後期已外銷至海外，可以想像從紐約到上海，曾有不少人握著貼有四朵玫瑰花標籤的瓶身痛飲，或接觸過這款酒類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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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卡德父親慣喝的威士忌品牌「四玫瑰」，張愛玲在短篇小說〈鴻鑾禧〉也寫過。（圖片來源 / wiki）

這是意外的巧合，但烈酒確實在「史卡德系列」小說，扮演重要角色。

史卡德粉絲都知道，這名偵探長久以來與酒精苦苦纏鬥，若將馬修．史卡德置放在冷硬派偵探小說脈絡，便顯現出酒癮的意涵。由於美國1920年代頒布禁酒令，衍生出幫派犯罪，冷硬派小說因應社會亂象興起，如達許．漢密特（Samuel Dashiell Hammett）和雷蒙．錢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所創造的私家偵探角色，皆沉迷於杯中物，生活困頓潦倒，看似就要從中產階級生活邊緣跌墜，卻撐著一身鐵骨，周旋於腐敗體制與街頭罪惡間，泛出冷冽魅力，酒氣便成了硬漢的費洛蒙。此後，濃醇酒液流淌出一脈冷硬派偵探文學，至上世紀七〇年代，馬修．史卡德登場，承襲了父親的酒癮，追隨前人顛簸步伐，醺醺然走出獨特的姿態。

卜洛克筆下的史卡德，時間與外在現實同步前進，十多本小說累積下來，他解決了諸多驚心動魄的案件，歷程橫跨四十多年。《馬修．史卡德自傳》追溯史卡德當上菜鳥警察，爾後脫離警察體制的過程，顯現出個人與時代的細緻互動。讀者看著他一面娶妻生子，升職換房，眼見著就要躍升人生勝利組；另一方面卻與妻兒逐漸疏遠，情感關係混亂，工作遊移於正邪灰色地帶，只能藉由酗酒逃避現狀，借用作者慣用的修辭，酒精總能將光線調暗，音量降低，稜角化圓，讓現實可堪忍受，直到史卡德再也無法負荷一切，逸出原本的人生軌道，改行當私家偵探。

凡此種種由老去的偵探娓娓道來，可看出他前半生反映出美國六、七〇年代的高速變動，婚姻與信仰的價值崩塌，城市犯罪猖獗，階級與種族矛盾益發尖銳。對讀者而言，這本自傳補足了史卡德回應時代氛圍的心理，可以見到他在道德曖昧的年代，如何遁入紐約底層世界，混跡於形形色色人群，面對愈發兇殘繁複的犯罪，不斷修改善惡的分野。由偷拐搶騙，到因果紛紜錯雜的八百萬種死法，史卡德追逐著美國遞變的速度，在充滿不確定的世界裡，掙扎著存活下來，竭力控制踉蹌腳步，避免歪扭至逾越內心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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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案實難，比破案更難的是，在嗅聞過那麼多血腥屍臭後，依然保持清醒，挺過劇烈變遷。早期冷硬派小說反映出二〇年代美國夢破滅的嚴酷現實，但史卡德面臨更艱難的考驗──他隨著每冊小說，迎向一波波險浪，碰觸愈來愈難以理解的犯罪，並在遭遇龐巨創傷後，盡力不讓自己對世界絕望，陷入麻痺的狀態。說到底，卜洛克為史卡德安排的大敵是時間，而偵探小說總是攸關解謎，史卡德最終需要破解的謎題，則是他如何看待漂移在歷史川流的人生。

時間代替酒精，磨鈍了史卡德的稜角。在自傳裡，他赫然發現自己不喝酒的時間，已經比戒酒無名會其他人都長，並且和分分合合多次的妓女伊蓮結婚，相偕白頭。硬漢老了，曾在他生命中出現的人們，也各自沿著線性時間過活：線人丹尼男孩得了癌症；屠夫米基．巴魯和妻子克莉絲汀時時與史卡德和伊蓮見面，維繫著珍貴友誼；而史卡德與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始終和他關係淡漠。史卡德與他周遭的人物，共同穿越了時間之流，有些人際往來如同他的酒癮被拋下，有些羈絆則像他的幽默性格，留存至晚年，成為變動中的不變。讀者如我追看這一系列小說，已不僅是單純享受推理的驚悚懸疑，而是為了重溫史卡德以詼諧口吻，對抗日常生活的荒謬，這是他得以直視現實的終極方式。

手槍退膛，硝煙止熄，冷硬派傳人史卡德晚年其實像多數長輩一樣，配戴上助聽器，時常需要搜尋 google 和 YouTube 來確認過往記憶，感覺硬漢都不硬漢了。然而偵探不再需要酒精來緩和現實，他辨認著身後的漫長足跡，一路蜿蜒行來，臨老終於能清醒凝望這個殘酷而美麗的世界。

開頭提及史卡德父親喝的酒是四玫瑰，而史卡德曾經沉迷的眾多威士忌品牌中，有一款叫「早年時光」（Early Times）。從四玫瑰到早年時光，一代代美國人在這個廣袤國家孵育著希望，又一代代幻滅，藉助酒精或名為夢想的自欺度日。

而透過史卡德的眼睛，我在《馬修．史卡德自傳》裡，感受他浸泡在酒精裡的騷動靈魂，穿過倥傯時代，終歸於平靜。於是我安心闔上書，只有一絲傷感，不受控制地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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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梅璇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