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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若心窮了,就會忘記生命的價值──《九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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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槍》以密錄器長達20分鐘的事發現場凝視,打破階級生態的死角。(圖/《九槍》劇照)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九槍》以密錄器長達20分鐘的事發現場凝視,打破階級生態的死角,讓附著於階級的人性都流了出來。更有穿透力的是《九槍》其實不只在講移工的遭遇,它同時在反問我們對人的生命價值與認知在哪裡?

許多人說《九槍》是難以二刷的電影,因第一刷的感覺就太過震撼。

震撼的原因並非只是事件的本身,現代人已習慣各種悲劇與荒誕新聞以懶人包方式飄送過來,難以承受的應該是凝視一件悲劇的本身。

這十幾年來他人的悲劇都以浮光掠影的方式送到我們眼前,並且只占有我們兩分鐘的時間,無論多麼悲慘的災變,之後伴隨的美食新聞,與政客一本正經的廢話加上啦啦隊新女神,一併都成了囫圇吞棗的娛樂壓縮檔,如同一個膠囊一樣,充滿了內容不明的填充物。

已經很久了,我們沒有凝視一個事發現場長達20分鐘之久。《九槍》因此的確是勇敢的紀錄片,勇敢在於它沒有當下激化正義亢奮,也沒有立即審判善惡,它甚至將視角挪後一步,讓我們直面一個赤裸無武器的外籍移工,為何要被開九槍死亡的現場,以及人們的反應,伴隨判決與不同立場的盲點。它呈現的是一個社會對於「他者」的狹隘認定。

這部片脫掉了我們自認文明的外衣,幾近赤裸地看向自己是否真的夠開放包容,看起來是一起事件,更多是拼湊出什麼樣的人才被認為是合格的「社會人」。經年來,菁英價值讓我們忘記了多元價值,讓所謂菁英更像是種姿態或一張保平安符咒。

在此紀錄片中,移工在這十年來的確承擔了台灣重要的經濟命脈,無論大小豪宅的建設、龐大長照的需要、外籍漁工們,但他們真的在我們這個「社會群體」的想像中嗎?這樣的人口規模仍讓他們被視為是一種「群像」,且如同視而不見的流水線般承受了我們所有的方便。

電影中密錄器中移工瀕死的20分鐘,讓我感受到真的活在一個「他者」消失的世界中,不只是對外籍移工,對我們自己自身存在的認可也是匱乏的。它裡面所體現善惡底線的茫然,與張口就來的口號性正義,讓每件事情都呈現萬花筒般的混淆,真理不再愈辯愈明,反而是聲東擊西。

密錄器中移工瀕死的20分鐘,讓我感受到真的活在一個「他者」消失的世界中。(圖/《九槍》劇照)


導演蔡崇隆從移工宿舍、仲介生態、案發現場、審判法庭、工頭、律師等各環節呈現方方面面,整個結構攤開來給觀眾看,有些人支撐著社會的生產線,但不會真的「被看見」。階級就是確保魚不會被放在同一個金魚缸裡,像是不同的水族箱有不同的生態,因此也確保中上階級的人不會有罪惡感。

但《九槍》就是打破這樣的階級生態死角,讓附庸階級的人性都流了出來。其實這社會的「排他性」一直存在,那像颱風尾一樣,始終有種「掃除」的意象在,但有穿透力的是《九槍》其實不只在講移工的遭遇,它同時在反問我們對人的生命價值與認知在哪裡?

《九槍》其實不只在講移工的遭遇,它同時在反問我們對人的生命價值與認知在哪裡?(圖/《九槍》劇照)


在崇尚消費的社會裡,無關乎勤儉與否,而是我們對物品的指涉性的著迷,無論是象徵樸實的品牌,還是某種生活型態的崇尚,甚至曾一窩蜂的「斷捨離」,都象徵著我們不只戀物,甚至是依賴物的象徵性,無論過得清簡與否,都在忙著對這個物質世界做對話。

包括我們重現80、90年代懷舊風格,迷戀流線的未來金屬,都像是向這世界刷了一次條碼一般,有著集體宣誓卻船過水無痕的特質。而正如哲學家韓炳哲所說:「在消費資本主義中,意義跟情緒可以被出售與消費。」於是我們在這種流動的社會價值中,不斷看到隨議題的大量情緒傾銷、各種意義失去焦點的複製貼上,如果消費核心都是情緒的排解,忙著隨波逐流的我們如何認知自己的生命價值呢?

所謂的新貧感就是這樣來的吧!如同我們打開洋芋片包後發現有一半賣的是空氣,看到啦啦隊女孩時有幾分像安迪沃荷的普普罐頭藝術,我們在這樣的標註感人生中,很容易感受到爆米花般空蕩蕩的打嗝感。人生與消費、自曝與情緒勞動密集的當下,心靈很快就咻一下如漏氣汽球般地貧窮了。

那種貧窮不是買不起手機,而是在一種循環的消費卷軸裡無限滾動,有如爆米花在產出時,響聲與氣味都讓人心動。但當你電影看到一半,爆米花涼了時,你隨時會覺得自己嚼了一口空。

這就是現代化到今日的滋味,同質性商品的不斷購買,空轉的繁華複製,淺層的發表摘錄,所有的量產都在保證了它的期限。這精神上的窮,是失去植被的,各種現象隨時如一盆水般蕩來晃去,無論是否重要。

這樣隨時汰舊的開架式的空,充滿在現代的設定中,人們一不小心就自己過得囫圇,窮於自我的情緒剝削、跟不上潮流,讓生命無暇去累積出一個厚度,我們只覺得同質化的擴散日益嚴重。於是這樣為了跟上社會紅舞鞋的轉圈圈,讓人無法思考所謂生命的輕重,也無法想像不在自己群體想像的「他者」生命。

有如蕭紅小說《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中,鎮上來個童養媳,傻憨可愛,但被鎮民當成「可汰舊」的他者,為了要為長輩祛病,請來跳大神舞,小團圓媳婦就在這樣的法事中獻祭在眾人眼前,彷彿她從來不是在這群鎮民想像中的合理「存在」。

這個過度曝曬與過度肯定的績效社會,讓我們心心念念的是自己是否跟得上所謂價值與市場,把自己開架化了後,卻把他人生命也當成可下架般,堆放在各種績效主義的「最後面」。

如此自我剝削的社會,有如旱地一般,偶有眼淚就放大了感動,但這其實是一個麻木的狀態。

若缺乏生命教育,活得像《小王子》裡不斷縮短點燈周期而奴化的人,又如何會珍惜他者的生命呢?

《九槍》那令人怵目的畫面不只在講我們的社會素養,同時看到我們對生命的不誠懇與敷衍。像是觀賞了集體的「一念無明」般,各種我執與自利,如同一隻魚看到塑膠袋中的魚,卻忘記自己是活在小金魚缸裡的荒誕。

精神上的窮,是認不出他者的生命其實是正是投射了自己的啊。

《九槍》預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九槍》(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本片獲第五十九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紀錄愛唱歌的越南青年阮國非,為了早日還債淪為「逃跑移工」,在台灣工地努力工作期待衣錦還鄉。不料,2017年八月,阮國非在偏僻河邊被舉報意圖竊車,警民衝突時遭警察連開九槍,延誤送醫後身亡。輿論支持警方大膽執法,一連串的謎團卻在事件後逐一浮現。為什麼全身赤裸的死者驗屍發現毒品反應?在槍響之前,又是哪些力量,迫使他成為一個命如草芥的逃跑移工?殺死他的,真的只是那九發子彈嗎?電影內容詳細記錄拘捕過程的側拍畫面、死者家屬及友人訪談、歷年移工工傷報導交錯,《九槍》試圖梳理制度面的共犯結構。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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