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淑婷／站在邊界上，思考今後女人該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讀《始於極限》

日前，大學考試分發入學放榜，台灣一名21歲 AV 女優宣布自己考上知名大學，她說：「還好我是先當 AV 女優再考大學，這樣才會是考上台大的 AV 女優，而不是去當 AV 女優的台大生。」

這句話若讓日本作家鈴木涼美聽到會作何反應呢？曾是 AV 女優的她，與日本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以書信往返方式合著的《始於極限》，就是從鈴木述說自己為何「並非別無選擇」但決定投入性產業的心路歷程。她深知性別歧視的社會問題，卻無法承認「自己也是受害者」，因為她認為自己確實從中得到某些好處，並不是乖乖承受所有傷害⋯⋯

上野教授秉持一貫的犀利態度，接連幾封信戳破她「不想當被害者」的心理矛盾，告訴鈴木，與其迂迴擔心自己的經驗讓其他女性受傷，應該先正視自己的傷痛，對自己誠實，才能感受他人痛苦。承認自己是被害者不是軟弱，而是強大。

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

鈴木涼美所稱的「情色資本」，在上野眼中只是「情色商品」，因為情色無法成為資本，所謂資本，不管是 IT 技術或其他文化資本，都是向他人展示能力，自己也可決定如何處置資本，但女性從事援交或當 AV 女優，比起公開寫入履歷，更欲隱瞞他人。那種強調「自願從事性產業」的說法，只是一種讓男性免於責任的陳腔濫調，忽略了這個產業如何將人視為商品，而不考慮人格或尊嚴。

上野解釋，性交易對男性來說是「性的發洩」，對女性是「經濟行為」，雙方交換的東西不對等，成立的條件是經濟資源、權力、特權以及其他不平均分配給男性群體的資源：

「性工作是一種經濟行為。如果得不到酬勞，她們絕不會從事。而男性則是支付報酬的消費者……他們心底知道那是不該用錢買的東西，所以把這份愧疚（變成金錢）轉嫁給了身為性對象的女性……他們最有利的藉口，就是『主導權』。性產業，建立在經濟資本壓倒性的性別不對稱上……是由男人主導、為男人服務的市場……預計自己會得到報酬的女性紛紛投入，而告訴女孩她們其實是『商品』的，恰恰就是男人。」

情色資本、母女關係、戀愛與性、婚姻、工作、獨立、自由與男人等12個緊扣女性自主權的討論，有上野越來越精準的提問與坦誠自剖，也有鈴木真誠的告白，「我可以告別『AV 女優』這份工作，但無法告別『前 AV 女優』的身分。」或許「前 AV 女優」對於今年那位剛成為大學新鮮人的她來說，會帶來求之不得的附加價值，但她必須帶著這個頭銜走多久？38歲的鈴木正在一個自我價值的邊界，沒有這個頭銜她的作品還有多少價值？未來會不會有其他價值超越這個身分？她是否永遠無法告別「前AV女優」的頭銜？

當男性透過 AV 學習性，女性透過少女漫畫學習戀愛，在不同語境下，想理解彼此對於性、愛、性慾的想法，或許註定是癡人說夢。2023年，台灣終於開始了自己的 #metoo，社會似乎長出了一種政治正確的性平常識，能發聲抗議的人越來越多。但如同鈴木認為主動進入性產業獲取高報酬，似乎失去了「反對男性剝削」的資格。我們也看到，許多受害女性對於自己答應赴約、同意單獨相處等「自我決定」，變成了一種「自我折磨」，認為自己必須對這種遭遇負責，因而貶低（淡化）自己的經歷。施暴男性更是巧妙運用，「別小題大做，這沒什麼大不了」，加上「你也沒有不喜歡，你也很享受吧！」以此為自己免責。

所幸，我們看到社會的性別文化明確起了轉變，科技的傳播與女性力量的支持，讓「自我決定」不等於「自我負責」，承認自己受害不代表示弱。許多人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性騷擾與性暴力對某些男性來說是日常（消遣），對女性來說也是日常（恐懼）。對於某些男性大肆抱怨在職場必須小心翼翼、和女性說話得提心吊膽，那又如何？會這麼想的人，不知道以「無心之舉」為名已傷害過多少女性，那些已經遭受指控而錯愕的男性，更是一點也不值得同情，誰叫他們連一點察覺時代變化的敏感性都沒有。三十年前女人忍耐的一切，現在沒有理由再忍耐下去。

我知道多數男性都非厭女者，也不會以性騷擾女性為樂，卻不願承認台灣就是一個性別不對稱的父權社會，這些男性若是曾好奇，為何女性對男性的信任與評價猶如風中殘燭，我想鼓勵他們，嘗試閱讀《始於極限》這類的女性主義書籍，別讓改善性別歧視現象成為受害女性的責任，男性如果不想擁抱父權，就一起來對抗那些讓男性被醜化的陳舊價值吧！坦白說，台灣社會對於男性非常寬容，只要男性願意表露出一點想了解或改正的態度，立刻就會受人尊敬，被讚美是「支持女性主義者的男性」。

有趣的是，女性面對女性主義卻是另一種處境，不少現代女性覺得沒必要太嚴厲批判父權，因為受益於女性主義的努力推展，如今她們在學習、就業已經沒有經歷太顯著的性別歧視，加上某些男性在旁推波助瀾，抱怨「女權太高」，所以認為女性似乎不適合再以「被害者」自居。但每年行政院性平圖像報告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台灣社會對女性的歧視沒有消失，無論是政治環境、職場、教育、經濟、家庭關係或人身安全，現代女性要非常幸運才能不受傷害的平安健康活著，光是對照每個產業都有 #metoo，哪一個人敢說社會上不存在性別歧視？

《始於極限》從性的問題談起，呈現了不同世代女性的存活方式，再到女性主義的現狀，看著兩位作者通信過程一再撬開不願回憶的過往，逼迫自己面對封存多年的問題，明知是會被公開的信件，但成功營造出面對面說話、無法糊弄和搪塞的真誠感，讀來真是十分痛快！我自覺受到了極大的鼓勵與新的刺激，並讓我知道，那些從不打算了解性別議題的人對女性主義的批評，不該成為我的困擾，我尤其被上野在最後一封信的一段話感動：「妳現在是誰，比妳過去是誰更為重要。去做妳真正想做的事吧！」

我期許自己也能成為，被推到極限後，站在邊界上，思考今後女人該活在什麼樣的世界、看到何種景象的女性主義者──我想，那是新奇又讓人興奮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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