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迄今超過二十五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三民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5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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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广予|高雄中學
靜默無聲,兩隻紫灰色、體型偏小的蝴蝶振翅旋轉,像是嬉鬧地竄進桂竹林,林道蜿蜒,舊省道路標已生鏽。宇哲邁開步伐快走,同時小心路旁的龜裂鋪面與生長其中的苔。小灰蝶?弄蝶?他試圖辨認那兩隻蝶未果,只想著趕緊收起想從背包拿出圖鑑翻找的衝動,趕緊上路尋找許天誠。
宇哲,你不覺得整個上午都在搖晃嗎。這是許天誠醒來時唯一對宇哲說的話。出站後兩人上了斑駁的洗手間,和看起來要下班的站務員確認了方向,許天誠就不顧宇哲,逕直揹著他的大行李袋以他慣常的走路速度登上林道。「阿誠你也走太快了吧!」起初宇哲微笑向天誠的背影呼喊著,兩三分鐘便不見他的身影,昨晚熬夜的宇哲也沒有力氣奔跑追上,他只能盡可能快走,太累時停步喘氣休息,望向竹林後,隱約可見平原,以及厚重的積雨雲。幹他昨天是多早睡為什麼那麼有精神,他在心裡無奈嘀咕。遇見蝴蝶嬉戲時,他只能確定已經離荒涼小站很遠了。
小站,只有平快車一天兩班通行。這是平原上最緩慢的交通工具,宇哲與天誠清晨六點半趕到城市中央的大站,像低調被風捲起的兩片落葉,無人注意就飛出了森林。
「欸宇哲這也太酷了吧,如果我們沒買到現場票,是不是就去不成了?我在線上購票系統都沒有找到往那裡的票。」天誠遲緩的語調裡帶有鼻音。
「一定買得到的,也沒有多少人會搭這班車,那裡還沒廢線是因為有電力公司的技術人員需要,我們來得夠早了。」宇哲向站務員說明並購票,他們走向月台等車。
平快車才剛剛離站許天誠就睡著了。許天誠靠窗入座,卸下側背包,連同行李袋一起抱在腿上,宇哲不知道他是從何時起就閉上眼睛,還沒坐穩,右肩就被天誠的頭佔據,脖子被髮梢鑽得微癢微痛。「就讓阿誠靠著就好」,宇哲不想把他搖醒。列車搖晃鑽出地下道、匡噹、匡噹、陣陣柴油燃燒味、初春的矮平房、郊區、看見城市。
虛擬公園花都開得夠多了沒必要還到郊外賞花吧線上賞花賞膩了不能出來走走嗎而且我媽住在那裡回去探望不好嗎唉呦視訊就能見到面啦為什麼還要……
斜對面座位,一對老夫妻的爭吵毫無選擇的傳進了宇哲的耳朵裡,他想起身拿背包裡的藍芽耳機,但只能略微轉頭,以免打擾天誠,將精神集中於城市天際,他數著那裡無數高樓,儘管有些叫不出建案名稱。
「你怎麼跟你爸他們說的?」月台等待平快車時,天誠問。
「嗯,就說我要去看蝶。早春,幾種一年一世代的蝶會從越冬的蛹中羽化,一年就這一次機會可以和他們相見,所以很珍貴。」宇哲回答。
「沒有提到我嗎?」天誠笑著問宇哲,似乎還想聽到更多。
「沒有,我只說我會一個人去。」一個人,那時宇哲特別和嘉爸強調。
「而且你們也要忙,就不用擔心我了。」面對嘉爸和宏爸的一連關心與好奇,他這麼回應。看著他們兩人互看了一眼,宇哲知道他們還是會同意的,「要注意安全喔、手機保持聯繫、不要走太遠、晚上記得報備。明後天有遊行,來得及回來的話也可以來,大家很久沒有看見你了。」接著兩人的一連串提醒,宇哲只是回應:「嗯,下次有機會的話。」他本想說:「我已經高二了。不用報備吧。」但是他哽了回去,他覺得這些關心過於濃稠。
「下次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到你家嗎?」天誠上車前問了宇哲。
「有機會的話。」宇哲本想這樣說,但平快車來時剎車的尖銳鳴聲蓋過了他的思緒,他們便上車。
宇哲終於走上小鎮時,天誠已經在門口與老闆娘攀談起來了,笑聲如櫻花盛開,漫過沿山勢攀升的階梯與兩旁荒涼但櫛比鱗次的樓房。自在的聊天,這是天誠令宇哲非常羨慕的技能,彷彿光明正大,毫不掩飾。
「來到這邊坐車要很久齁?」老闆娘向宇哲問好,領著兩人進到老旅館內,他們已經事先訂好房,加上天誠自來熟的性格,不用再多擔心住房手續,宇哲感到一切順利,就像那對老夫妻在某個衛星城鎮下車後冷淡卻溫馴的車廂裡,窗外遲緩的景色。
比車窗略大兩吋。
雙人房內唯一的小窗戶一大半的景觀被遮蔽,外壁有著細小龜裂、鏽跡沿水管緩緩流下,旅館結構切割了山下平原,城市只剩一半。至少還有半片風景,一晚一千塊不到,比我預期的還要便宜,宇哲擔心許天誠突如其來的嫌棄,自顧自地說起來,走向窗口,天誠在雙人床鋪上整理他的行李袋,而且我們只是要過夜啊後天就回去了,等等我們可以出去走走。
宇哲把他僅有的後背包置在木製小桌上,抽屜裡備著一副沒電的手電筒擺在頁數不齊的聖經旁,抬頭,重新粉刷的天花板難掩泛黃痕跡,不均勻,大部分區塊白得厚重,彷彿積雲底部。
突然間,宇哲的腰被許天誠環抱住,頭靠上宇哲的後肩。在宇哲還來不及思考以及臉紅前又將手收回,宇哲轉過身來。
只見天誠像是早就料到宇哲的反應,笑說:「鬧你玩的啦,看你剛剛有些生氣。」什麼時候?宇哲心想,是因為他走太慢的緣故嗎?是因為他多說了或少做了什麼嗎?「老闆娘說上面的古道可以走一走,有家愛玉店,味道很好。走嗎?」宇哲愣了幾秒後天誠提出邀約,「走。我們還有時間。」宇哲故作冷靜回答。
他們並肩走上階梯,又接回林道,經過一處欄杆腐朽斑駁的觀景台,視野開闊,能看見整個山下平原及平原之後的海,城市上方被厚重的積雲籠罩,大概下著雨。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宇哲一直回想剛才天誠的笑裡那一絲其他的情緒,像芒草一樣細小的割痕,尖銳刺痛但隱隱約約。
隱隱約約,宇哲看見一群青斑蝶,停在盛開的花叢上吸食花蜜。「冇骨消?為什麼提早開花了?」天誠驚訝的說,「平常都是六月才開花,現在才剛春天而已。」他向宇哲解釋著。平時他們放學一起回家時,宇哲沒有多問,天誠也會熱情的向他分享城市裡已經難得一見的植物,就算是奮力從磁磚縫隙竄出的孟仁草或毛馬齒莧也不放過,天誠每次結束時多少都會說:「下次去森林,我們還可以看更多。」儘管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機會能往森林走了。他們緩步走過,青斑蝶沒有飛起,依舊自在,宇哲推測人類已經很少行經此地,他們因此不感到害怕。
美其名愛玉店,實則老闆娘躺在竹椅上,盯著很新的電視機發愣。告示牌上的標價用貼紙改了多次,停在了四十元一碗,鐵皮牆上貼滿泛黃褪色的海報,那是小鎮的榮景,溫泉特定區、豪華旅館、遊覽車滿載遊客、山櫻花盛開,彷彿某個市中心那般熱鬧,壁上唯一的窗口被鐵皮封起,遠看像一個小小的痂。他們一人一碗。老闆娘說每碗都加上他用龍眼木熬成的薑汁黑糖,所以味道很不一樣,將愛玉端給兩人後便關掉了電視機,回到鐵皮房裡。
如果在這裡工作,似乎也不錯。這裡很安靜。沒有電視的話更好。你聽,冠羽畫眉。原來這種歌聲是冠羽畫眉噢。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吃著愛玉,天誠忽然問起了展覽的事。
「我昨天才把展覽的開幕影片做好,忙到凌晨,差點起不來。」宇哲一絲抱怨,「但你還是起來了。」天誠以微笑化解。
「之前看到你都說在忙佈展,你還沒跟我說展覽在幹嘛。」
「我們去翻了城市的老地圖,還去拍了很多古蹟的照片,然後做成一個時間軸,再用虛擬實境呈現。」宇哲說著,他不免感到自己的官腔。
他突然想起來,「欸阿誠,你知道嗎,你們家以前是一片森林,大樓還沒長出來之前。」見天誠沒有回話,若有所思,他補充:「是政府圍來種行道樹的那種森林。」
「那不能稱作森林。頂多叫公園。」
「好吧,那在這之前,就是真正的森林了。」
「最早整個平原都是森林吧。」
「有人來之後就漸漸消失。」
「那時是最完整的森林。」
「但可惜沒有照片能證明。」
「這不重要,我能感受到。」
宇哲試圖揣測天誠說話的背後涵義,有時複雜,就像森林裡路基不明的小徑,城市裡長出更小的城市,房間裡還有更小的房間。直到老闆娘開門走出來,以平靜的嗓音說著。
「噢,你們兩個兄弟怎麼會來這裡?」
「我們不是兄弟啦阿姨。」宇哲忙笑著說。
「可是你們長得很像欸!來這邊玩喔?」老闆娘語氣漸升,像是已經很久沒有人一同說話。
「來走走看看而已啦。」天誠說。
「可是這裡已經沒有溫泉了餒。」
吃完愛玉,宇哲走到愛玉店前的空地,看著鳳蝶飛舞,似尋找僅有早春常見的蝶種。天誠與老闆娘交談甚歡。兩人隨後又趕在霧氣升起前向古道前進。
老闆娘都說了什麼啊,宇哲好奇的問天誠。「我現在才知道這邊以前是溫泉區。老闆娘說,現在留下來的人不多了,幾次風災過後,政府公告廢止溫泉區的計畫,列為危險區,留下來的人,不是無力償還房貸,所以不敢歇業,就是怕以後遷村,生意不再。」天誠緩緩的說。「那他呢?」「老闆娘不喜歡城市,他說山上好,所以留下來了。」「可能老闆娘年輕時也住過城市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講這段話的時候,揚起很淡、不太懂的微笑,往山下的方向看去。」天誠又繼續說到,宇哲想起那扇被鐵皮封起的窗。他們等到霧漸濃了才走下步道,天也快黑了。
回到旅館房間裡,宇哲剛洗好澡,打開浴室門時霧氣竄出。
「你去泡溫泉喔!」天誠調侃,他已經洗好澡了,話語卻略帶鼻音,坐在潔白被單上,行李袋打開,讓被單皺起。他們方才已經在大廳臨時擺上的大紅桌與老闆一家吃了晚飯,老闆抱歉的表示,以往這裡能泡溫泉,晚上是最令人放鬆的時刻,現在不一樣了。「但是沒有霧的時候,你們可以走上觀景台,那邊可以看見整個城市。」老闆說。
「你忘了這邊沒有溫泉了?」宇哲說。
「下雨了。」天誠看向窗外,剩下一半的城市被雨融化,霓虹光線像打轉的迴圈又交織在一起,窸窸窣窣。窗戶已經被天誠關上,宇哲推開一縫,讓空氣流通。看見床上天誠散出來的所有行李,他發現一張照片,照片裡呈現的是天誠房間的擺設,那是宇哲拍的。
宇哲想起某一次段考後,碰巧在走廊遇見宇哲,他們一如既往,開始一段沒有目的地的移動,一邊聊天,「以閒晃為目的閒晃,才是真正的閒晃。」天誠一貫的自信向宇哲說。他們走向城市中心那座車站,只是經過,看著車站裡偌大的廣告牆躍出虛擬投影,一隻光影藍鯨跌落地板,激起水花,眾人驚呼,立刻拿起手機出來拍。「好吵,我們去安靜一點的地方吧,人好多。」天誠疲憊的說,儘管在宇哲的認識裡,天誠總是能自如地穿梭於人群,該炒熱氣氛的場合上他總能自然而然的成為主持,這是他首次發現,天誠的心房裡還有緊閉的一扇窗。「不然我們去森林裡面好了。」天誠說。
「不行,太晚了,哪一座森林晚上還有光?」
「但是很安靜。」
「欸,要安靜的話,你家很安靜。」
「嗯?」
「你爸媽都不在,就只有你欸。」
「你很壞喔,這不是我願意的。」
「帶我去。」
一棟潔白、些許外牆剝落仍瑕不掩瑜的獨棟大樓。宇哲曾聽天誠說過他的父母早出晚歸,一年到國外出差多次,才有辦法在土地重劃時住進這棟那時還高於附近景觀的大樓。他們隨電梯上升,天誠翻出鑰匙,打開房門,一片空曠。
「房子都沒有整理過哦,你來我房間就好。」天誠說,儘管家裡似乎沒有過多雜物。他們移動到最角落的一間臥室。
「以前還可以看見山脈和日出的。對不起。」天誠走過書桌與床鋪,將窗戶打開。
「幹嘛要道歉?」宇哲連忙說道。他看著窗外,暗紅褐色的鋼骨架構將景觀區隔成大小不一、長短不一的矩形,深處,稜線斷斷續續接上。與窗戶同面的牆壁上,天誠貼滿了略為泛黃的紙質明信片,主題有樹與建築、海、鄉間的小路、有著二十一世紀頭幾年城市的天際線。他注意到一張明信片裡,某個時期常見、現在僅有都市邊陲或鄉村的透天厝,在路的一端五棟並排,但前後不一、高矮也不一,緊緊依偎著。「這些都是你拍的嗎?」宇哲問天誠,「有些是,有些不是,這張透天厝是我們老家,但我從沒去過,也不知道在哪裡。」「一些是我爸媽從外國帶回來的,你看這邊有他們的字跡。」
宇哲注意到最角落,一張直接沖洗的相片:揮舞著彩虹旗的人群、十字街口、雨天、人群似乎在歡呼。宇哲轉頭看著天誠,他們卻在此刻靜默無聲。
無聲。
「對不起。」天誠看著宇哲說道。
「行李太亂了,我整理一下。」宇哲坐上床,撥開散落的明信片。
「許天誠,你怎麼跟你爸媽他們說的?」
「說什麼?」
「說現在到了這裡。」
「不用,他們還要很久才會回來,也不會發現,」
「我把房間清空了。」許天誠轉頭,面相門口。
「你把明信片帶來?」視線上移,宇哲發現不只是明信片,還有好幾套衣服。
「帶來丟掉的。」
「幹。你要離家出走喔?」宇哲的語氣多的是疑惑。
許天誠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坐著。
「這張呢?」宇哲抽出揮舞彩虹旗的人群,盡量保持著冷靜。
那時是許天誠率先開口說話的,「你忘了嗎?這張是宏爸送給我的,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你敢跟他要喔?」「沒有啦,這是他說要送給我的禮物。」宇哲想應該是他沒注意的某個時刻,宏爸拿給他的。「他說,照片是在首都拍下的,很珍貴。」天誠說話時,彷彿帶著一絲欽羨,「現在的沖洗相片很稀有欸。而且我以為當初民法就沒有限定誰不能結婚。」天誠走向宇哲所在的窗戶旁,將頭探出去窗外,往鋼骨結構側邊望去。後來天誠家周遭的建築密密麻麻蓋上,成為繁榮的商業區。
「你知道嗎,其實我覺得你們家很溫暖,回家時都有人在。」天誠靜靜看著狹小的天空。
「這裡好安靜,安靜得不可思議。」天誠說,宇哲忘了當時在想些什麼,或是沒有想些什麼。他從沒想過,或許這幾乎是一個過分承平的年代:少有戰爭、幾十年前疫情、種族、軍事等等混亂幾乎都已經離他們而去,或者說,只是這座城市裡,虛擬實境模糊了現實的邊界,讓他們感受不到混亂。宏爸與嘉爸時常向宇哲說著他們還是少年時世界的動盪,繪聲繪色,他以為許天誠都知道。
「下次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到你家嗎?」天誠轉頭問。
宇哲用手搭上了天誠的肩,陪他看著窗外。
雨勢漸大,彷彿淹沒城市,漫淹進窗戶的縫隙。
宇哲跨過天誠帶來的雜物,將相片丟下,從背後擁抱天誠,坐在他旁邊。他在哭。他在抽動身體。他呼吸。宇哲抱得更緊,這是他能給的唯一回應。「對不起。」「幹,你不要一直道歉喔。」「照片還你,好好收著。」「等等再說。」宇哲的手沒有放開天誠,直到雨勢漸弱。
「這裡很安靜。」聽著窗外滴滴點點的雨滴聲,天誠說。
「嗯,很安靜。」宇哲回應。
「好像在放暑假。」
「現在才剛剛春天。」
「我不想回去。」
「有沒有好一點。」
「不知道。」
「一起來收拾一下你的行李?」宇哲看著散亂床上的行李說。
「嗯。」
天誠把明信片排整齊,放在小木桌上,天誠從行李袋裡翻出一個夾鏈袋,一疊千元大鈔。「欸你真的要離家出走欸!這些錢你活得下去?」宇哲說完兩人都笑了出來。
雲散去,早晨他們走上林道往山上去的那一頭,蜘蛛網上的露水未乾,櫻花花瓣落在其上,一同被打溼。他們聽著山林的鳥鳴,有時是天誠停下看著某一株宇哲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然後和他說著這種植物的種種,有時宇哲會質疑:「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天誠只是說:「我能感受到。」然後微笑繼續向前。
一條路他們走著,林道從柏油鋪面破碎,漸漸成為泥濘地,是昨晚下雨的痕跡,接回石子路面。冠羽畫眉。柳杉。颱風草。樟樹。山芋。玉帶鳳蝶。琉璃蛺蝶。金花蟲。燈蛾。咬人貓。熊蜂。大花咸豐草。櫻花。桂竹。芒草。宇哲一路上看著森林萬物淺淺流動,起舞。天誠在前頭看著植物。
「宇哲!」天誠回頭呼喚,「火炭母草,你看這裡,小小的半透明窗孔,這不是金花蟲留下的,應該有你要找的。」「紅邊黃小灰蝶?」宇哲說完翻動了葉片,窗孔新鮮,不規則狀幾乎布滿整片葉子,宇哲小心翼翼的蹲低,仰望葉背搜尋,果真發現一團綠色的幼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幼蟲。」「之前聽你說過,但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這裡,比指甲寬還要小的這團,他的幼蟲,哦,這邊有第二隻。」「為什麼不把葉子翻過來?」「這樣會傷到葉片啊。」隨後,他們又看見一隻成蟲飛了過來,行跡迅速,落下又趕緊起飛。「好幸運。」宇哲說。
他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了下來,不過他沒有呼喚已經動身行走的天誠,天誠還是走了回來,找了石塊坐下,他們都靜默得像是桂竹一樣,不動。他們聽見整個山林活了起來。
時間過了很久,他們靜靜待在林道邊,看了無數回鳥的來回飛翔、蝶的求偶交纏飛舞。「有時候我會想,現在我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否是未來的那個我,在回憶他經歷過的這個時候產生的?」天誠說,雙手環抱屈起的雙腿。宇哲則搖頭,「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有時候,我覺得一切都過於理所當然了,就像我沒有想過我家以前是什麼。」「這樣來說,我們都是未來我們的回憶,代表我們都在未來還活得好好的。」宇哲說,他想到佈展時被拆開又拼接的時間表,現在與過去。
「未來,這片綠地會就地保留,留給都市一個喘息的空間……」五年前,導覽大哥在城市近郊的荒地上說著,以「生態」為主題的導覽,由城市的歷史博物館承辦。宇哲與天誠第一次相遇就在這裡。他們都被未曾見過,屬於城市以外的事物吸引,天誠愛上了不虛張聲勢,靜靜照著時節生長的植物;宇哲正是被不知哪飛來,停在手背的紅邊黃小灰蝶亮麗的腹面色澤所吸引。這是手機已經將各種生物列入百科、細細列出各種相關知識的時代,宇哲卻還是跑上圖書館,借了數本蝴蝶圖鑑,他喜歡閱讀前輩們透過觀察得到的心得與註解。「因為我也想自己寫一本圖鑑。」他對天誠說。之後的日子,他們才慢慢熟悉起來,然後,升上高中前最後一次回到那片荒地上,之後各自準備考試,便沒有時間往外跑了。
「沒想到幾十年來考試制度依舊沒有變。」
「改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吧。」
「欸宇哲,你有改過名字嗎?」
「沒有,應該沒有吧。」宇哲想了想自小到大嘉爸與宏爸都這樣喚著他。
「那你姓宇?我好像都沒有聽你說過你的姓?」
「嗯。宇哲是我的名啊不是姓。不喜歡別人叫我的姓。」宇哲沒多說什麼。
「怎樣,你的姓很難聽嗎?」
「嗯,總之不喜歡就對了。」宇哲一直沒有告訴天誠這件事。宏爸與嘉爸告訴過他,當時幫他命名時,因為拿不定主意,最後猜拳決定從宏爸的姓,名字由嘉爸取。「那可以我自己取啊。」宇哲聽到宏爸和他說時這樣回應,儘管每次身分證上還是註明了他的姓氏,他還是會一陣陌生,畢竟他自己並不希望誰在前誰在後的出現在他的名字中。
他們時快時慢,有時是天誠等待宇哲,有時是宇哲等天誠,他們最終走到了林道的最末端,緩坡被箭竹鋪滿,但是他們卻失望的發現坡上被插滿了些微生鏽的金屬儀器,密密麻麻。遠處高壓電塔橫亙山峰,向一道巨大的柵欄。天誠走近一看,施工的告示牌上的工程名稱早被雨水打溼而看不清。
宇哲,你還記不記得國中最後一次見面,我們也是走了那麼久,天誠說。
快要繞了整個城市吧,我們錯過公車。
還去了你家,你爸他們剛好從遊行的隊伍中下班。
就是你第一次去我家。
你的房間好乾淨,不像我的。
沒有,因為你來前我才剛整理好。
你爸爸們人都好好喔。
怎樣,就因為他們送你照片嗎?宇哲沒想到天誠有些愣住,似乎把話講得太過武斷了。
不是啦,整個氛圍,有人在身邊關心你。他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照片耶,還有他們的簡單婚禮,他們的笑容跟你很像。
不像。宇哲在心裡反對。
而且你家那麼新,能看見市中心,蝴蝶也飛不到那麼高吧。
看不到你家那棟啦,不同方向。蝴蝶明明還有,之前有幾隻花鳳蝶來產卵過。
有孵出來嗎?
有啊,只有兩隻。
兩隻,那也不孤單吧。
宇哲想起那天晚上很晚,嘉爸宏爸極力挽留天誠住一晚。夜色清明,有著暴雨前的寧靜。睡前他想著方才嘉爸宏爸與天誠有說有笑時,他獨自在房間隔著窗戶看著燈火浮動,聽著外頭淋漓暢快,卻搞不清楚心中冒出的、帶著某些錯過、不捨、忌妒與失望的情緒,像初春時乍暖還寒,微微發燙的身體。
像黑夜會將他們吞噬一般。
他們回到旅館,天色已暗。和昨天一樣與老闆一家圍在大廳紅桌吃飯,分享他們一路上看見的生態,「最近櫻花是今年第二次開呢不知道為什麼」老闆娘說。天誠和宇哲回到房間時,燈卻突然熄滅,聽見燈絲像是燒斷的聲音。
欸,什麼?他們倆人先是一陣驚慌,隨即找到彼此、冷靜下來,窗戶透進微光,「停電吧?」「欸城市變成一盞巨大的燈耶。」「都是光害。」「把抽屜裡的手電筒拿出來吧。」「聖經要拿出來嗎?」「不要鬧了喔。」老闆敲了他們的門,說明應該是某動物嚙咬電線造成停電,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大廳有準備備用照明,兩人跟著移動。「哎,台電每天派人來附近,結果最常停電。根本就是故意要我們遷村嘛。」老闆小聲抱怨了一句,看來整個小鎮都停電了。出去時宇哲才發現他們忘了帶手機。
他們在黑暗中前進。宇哲想起了什麼,「天誠,我們去平台好不好。」
「林道那個觀景台嗎?」
「嗯。」
「會不會很暗?」
「沒關係。」
「好,我們一起去吧。反正現在也沒電。」
他們把手電筒轉亮,沿著階梯上山,小心走上林道,不過這次是宇哲在前,天誠在後緊緊跟著。
他們在黑暗中前進。向裡面走一點。快到了。小心。慢一點。我扶你。小心哦。其實很安靜耶。我聽到沒聽過的叫聲。那是花準備要開的聲音。在晚上?對啊。好吧,或許喔。
平台上,雲都散去,城市一片繁榮,海上有漁船光斑點點。他們都靜靜站著,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天誠說:「我沒有想過從山看過去會是這樣子。」
「早上來也是這樣呀。」
「早上沒有光。」他們撥開木長椅上的落葉,穩穩的並肩坐了下來,然後,靜靜看著一切流動,巨大廣告牆、裝飾燈管、路燈、高速火車駛過移動的光火。
「天誠,你會來看展覽嗎?」
「什麼時候?」
「快開始了。下山的時候。」
「有那種政府官員無意義的開場嗎?」他們笑了。
「你覺得呢?」
「如果十年之後還是這樣,房子蓋得再高也沒有用。」
「十年之後,你覺得這邊還會在嗎,這個小鎮?」
「可能,被當作生態景觀區重新開發吧;或者被掩埋,不是早就劃進危險區了。」
「有電力公司加持耶。」他們又笑了。
宇哲環顧四周,發現天誠凝視著城市。
「那時候,人一定比蝴蝶還多了。」天誠緩緩說,「我想要搬出我那間窗戶很窄的臥室。」
「那時我不知道我還在不在。」
「嗯?」
「我想要去一個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的地方,窗戶會起霧的那種。」宇哲說。
「你一定可以的。欸,有機會的話,帶我去。」
「以後你爸媽再不回家可以找我陪你,睡你房間。」
「真的嗎?」他們再一次笑了。
「宇哲,我們是不是還沒有合照過?」
「對欸,沒有。」還沒有宇哲思考了一下,發現確實自記憶以來還沒和天誠合照過。
「那我們去那裡吧。」
「哪裡?」
「有光的地方。」
作者簡介
广予|高雄中學
十七歲高二下,業餘學生正職幽靈。夏天來時會有砧狀雲,但不一定有斜坡道俯瞰城市,總會下雨。如果能有平台,植物與蝶將會茂盛紛飛,那麼遠處淺山的巨大風車也會轉動,有人類、彼端西班牙北岸,即使不再燦爛,但是總會有人記得。
過於喧囂的鐵色環境裡,有班列車將開往煙火升起之處。
「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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