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高雄青年文學獎】蛹動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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蛹動時分

文／劉品序｜ 高雄中學

日光篩自老枝條與嫩葉錯落的縫隙，鋪灑於濕潤土壤表層，緩緩流動，像新竄生的青苔發出擾擾攘攘的氣泡聲。螞蟻列隊行走其上，鑽過柑橘枯葉，搬運一個假日下午，儲藏於陽台無人知曉的角落。溼涼微風自遠方拂來，於周圍輕撲，最終歛翅、停棲於我的臂膀。

手指翻動透光嫩葉，我果然又發現了一枚蝶卵，懸於葉緣，大概是流浪都市的無尾鳳蝶產下的。他們總能精準辨識出水泥叢林裡的綠洲，將子代託付給柑橘類的居家盆栽，隱密孵化，幼蟲躲避天敵，化蛹等待順利羽化，完成生活史──這是最理想的狀況，大多時候卻是：螞蟻攻擊蝶卵、鳥食幼蟲、小蜂鑽入於蝶蛹。

蛹期堅硬的外殼下是正進行複雜變化的蝶，雖是最脆弱的時期，一有風吹草動，就可能樹枝被劃傷。僅有一兩隻能羽化，搧動翅膀，開始都市浪漫的流浪。我記住了蝶卵的位置，又發現早幾日孵化的一齡幼蟲，開始探索周圍葉片，而螞蟻的隊伍，仍在遷徙。
離開陽台的時候，海岸線懸掛著夕陽，涼風正緩緩退潮，湧上一派清朗的光景。

那時我十歲，九月開學，幾乎能拎著書包於指尖旋轉，早早到校的我踩著輕盈步伐繞起操場來。繁花盛開，兩隻蝴蝶低調停於老舊的葉片上，腹部尾端相交、翅膀相連，花紋繁複，我好奇地凝視了一陣子，只覺得畫面好美，清晨新鮮水氣醞釀著新生的芬芳。
鐘聲響起，自己幾乎悄無聲息地融入新班級，毫不介意與同學相似，也期盼著所有新的可能。

比如養蝶。一天，老師講起與其他老師一同經營蝴蝶園的趣事，又介紹了數種蝶類，講解天敵與生活史：卵幼蟲蛹成蟲，他面帶無奈地特別強調，不要再說幼蟲是「毛毛蟲」了，牠們沒有毛，少數蟲體只帶有不會刺人的肉棘。肉棘不刺人，那時的我卻被蝴蝶幼蟲溫柔地扎了一下，觸感深入肌理，血管張馳著好奇，我努力記憶新的語彙，欣然接受新的可能。

語畢，老師指著二十幾個一模一樣的塑膠盒，整齊排列於桌上，按座號讓同學描上名字，盒裡養著每人都必須照顧的兩隻無尾鳳蝶幼蟲，與已經鋪好牠們食用的柑橘葉片。大約是第一次豢養新生命，下課全班蜂擁拿取盒子，驚呼鳥糞外型的幼蟲每次的移動，我亦在人群之中。
周末，那時候還住在離校頗遠的舊家，我以幾十分鐘一次的頻率，打開蓋子觀察著幼蟲的位移，從後院找了好多柑橘葉片，鋪展於盒子裡，甚至為塑膠盒再蓋上一層屏障，縱使塑膠盒中已經是最安全的棲息地了。然而，這樣如同魯侯養鳥，幼蟲卻在周末結束前相繼拒絕啃食葉片，不怎麼移動，甚至吐出墨綠色汁液，我只好帶著奄奄一息的幼蟲向老師求救。

「不斷扳開蓋子，蝴蝶當然更容易受到驚嚇。」老師似憂似笑地說。最終兩隻幼蟲還是早夭了，看著樹葉枯黃，我將塑膠盒洗淨，整齊晾曬著九月。
晚霞被吹得溼涼。陽台上，我隔著盆栽好一段距離，蹲下、讓目光逡巡葉片上新的啃食痕跡，推測剩下兩隻幼蟲。日後，偶爾自繁忙課業短暫抽身，憑著微弱燈光在暗中檢查幼蟲的生長情況，直到鳥糞似的幼蟲一夕之間蛻皮，新的蟲體呈鮮綠色，食量亦增加。我總是忍不住好奇，幼蟲日復一日啃食著葉片，能否預見自己的蛹期？

養蝶熱在幾星期後冷卻。教室裡多了討論新手遊的呼聲，然而，仍有三五人仍在老師分享養蝶心得時，眼神發亮，我們都持續照顧蝴蝶幼蟲於塑膠盒中，除了無尾鳳蝶外，我們也飼養紅紋鳳蝶、樺斑蝶等都市蝶種。

每每，端詳著盒子裡的幼蟲，我似乎也學會快速歸納不同個體的共通點，繁複匯聚之處標誌了特徵，就像愛好蝴蝶的我們也能因此互相辨認友誼。
我記得一個午休，老師領著本就睡不著覺的我們走出教室，來到靠近校園後門、一旁有小工具間的蝴蝶園裡，我們驚訝於冇骨消花叢盛開時的群蝶共舞，內心也隨著蝶的舞動而輕輕震顫，不敢出聲打擾。這是一場盛大、紛繁的成年禮，繽紛翅膀以不同的飛行速度滑翔過眼際，蝶群撲翅，起飛，恍若衝破了紗網，朝無人知曉的遠方舞去。

走出蝴蝶園列隊回教室，我瞥向圍牆外當時還陌生的道路，困惑它究竟通往何處？
在中年級之後的日子裡，我慢慢拼足更多蝴蝶的樣貌，都市之外，假日家族至山林旅遊，我都曾為了等一隻蝶斂翅而駐足，讓整群親友團也為了等我而停步。

等待於林地、步道旁，或是溪谷。
那是一個傍著溪谷的營地。我走下通往溪谷的階梯階梯，抬頭看，三兩隻蛺蝶爭著領地互相競逐，我辨認出一隻枯葉蝶，在藤蔓、葉隙間低掠與衝高，優雅攤翅於一片嫩葉上。陽光使翅膀兩面花紋顏色重疊，一面暗褐色乾癟；一面深藍色系像星空，流過一條橙色斜帶，成為薄薄的新生宇宙。枯葉，便有了深邃的靈魂。一隻青帶鳳蝶來回快速穿梭於山谷，閃動螢光綠紋，很快竄入矮草間，無影無蹤。

停駐，新的可能。

我轉身，向爸媽告知我的冒險計畫，他們略為思索。你確定嗎？不要走太遠。快點回來哦。他們聊著著工作上的雜事沒有跟來，我沿著溪水旁的水泥小徑走去，山壁上記載青苔來回遷徙的痕跡。
小徑，究竟通向何處？

水泥轉角，我瞥見一隻黃蝶自雜草後方騰空而起。吐氣，前進一步，兩隻追逐打轉，吸氣，再向前，五六隻齊飛。
目測二、三十隻，一整群！蝶群湧動，伸長口器探索淺淺的溼地，或振翅而起，圓弧形降落，或兩隻糾纏打鬧，群起嬉戲，緩緩降落。蹲低，觀看這場盛宴，幾秒之間，我竟然目睹整群黃蝶同時歛翅、吸水，無蝶展翅。

水窪倒映出整群黃蝶，上頭枝條交錯，湛藍天空有雲，緩慢飄過。

直到青帶鳳蝶起飛，驚亂整個山谷的屏息。我循著青帶鳳蝶疾速振翅、最終消失的下游森林望去，水泥小路沒入溪河中，我不再向前，溪水源源不絕地流，我想像它終究流過城市，匯流至海口的終點，出海。
流過暑假的時光。

升上高年級前搬了家，停棲校園後門那條路上。新高樓、新房間、新同學，本該期待新的可能，我卻像將自己結成了一顆行走的蛹，而無法預知，周圍熟悉的一切開始膨脹、遠離我。新班級的同學熱情，我們卻不再以蝴蝶為共同特徵，窗外飛過一隻蝶，無人驚呼，我只看見我的臉影獨自映在窗上，好空曠。蝶友們散落在校園角落，其中好友W更是轉學，我們像是被驚擾的蝶群亂舞，散落於森林，飛不回的水窪蒸發、見底。
你的肩膀變寬了，L說。他是我最要好的蝶友，分班後我們利用下課，進行次數不多的會面，聊聊近況。那次，他先用目光丈量我的身體，再以他的臂膀環繞親身實測。我察覺到他掛起眼鏡、眼神沉甸。而我，則愈發安靜。

一直到我們即將離開學校前，中年級老師再度邀集了我們一群愛蝶朋友，幫忙整理教室、搬運植栽。

我與L、W兩人幫忙載運柑橘樹。三人赤腳走過操場，笑語在繁花間盛開，眉頭好不容易舒展飛揚，我們很快來到蝴蝶園，轉開工具間的喇叭鎖，看塵埃在斜射的陽光裡旋轉飛舞。返回教室途中，W熱切分享著在學校健康課學到的新知，我與L靜默不語，讓正午陽光將臉頰啄熱。
教室裡，我看見用來養蝶的塑膠盒被擦亮、抹去了奇異筆寫上的姓名，整齊排列。這要留給下一屆繼續養蝶用的，老師說。
傍晚，推車車輪叩隆叩隆轉動輪子於草坪，我們三人同時施力回到蝴蝶園，便推過了一個盛大而繁紛的童年。

回程時我瞥向學校後門那條路，原來它已經成為了上放學的固定路線，能夠通往家，新家。

終於有個假日午後能夠蹲坐陽台，尋覓幼蟲的近況。我翻動葉片，葉上啃食痕跡邊緣已經乾枯，枝條上貌似有碎裂的空蛹殼；光滑的盆栽邊緣懸著一枚蛹，蛹殼半透明，蛹內隱隱可見皺起的黑色翅膀，這是蝴蝶即將羽化的預兆。

突然間蝶蛹劇烈扭動，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蛹動卻旋即靜止，像是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人能夠預見破蛹的確切時間，我也只能等待著。

夕陽溶解於海平面，竄起彷彿蝴蝶撲翅的窸窣聲，蝶群自無人知曉的角落飛回陽台。歛翅。停棲。

  作者簡介  

寫的這個right now是高二。還是期待砧狀雲、斜坡道、俯瞰城市、平台、植物、蝶、人類、西班牙。希望這一年燦爛，許願能早點睡覺。盡我所能信任命運，相信一切都有意義，都值得。

  得獎感言  

記憶裡那些無法洞澈的一切，鑽入空間互相牽引的種種緣分，至今仍在探鑽與挖掘新的意義。
感謝信銘老師、孟汝，及無數人的引領，謝謝你們！
感謝評審、工作人員、高雄青年文學獎。
感謝那片窗景與桃花心木林、蝴蝶紛飛的校園。
動筆後才發現每條飛行軌跡都有故事。光線篩落而閃耀的翅上光澤流動於溪河，落葉順流，抵達如果什麼都有的遠方：城市雜草叢生成盆景一角，沙灘踏成矮草原，躺下滿天星斗。海角燈塔與岬角舢舨隱密，無聲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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