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 本月大人物 /

一切都是為了小說:關於吳明益《海風酒店》幾個洞穴入口

  • 字級


不是所有長得像洞穴的才是洞穴,讓你可以沉迷進去、深陷進去的東西,它就是洞穴
──吳明益(花蓮時光1939演講內容)

 

不同以往的講座規模與形式,此次《海風酒店》出版,作家吳明益與出版團隊小小書房/小寫創意新竹瓦當人文書屋,共同準備86場活動,幾乎行遍台灣各處小書店。除了簽書會,其中包括6場長演講與20場短演講。演講內容亦有所區別,長講主要圍繞著《海風酒店》具有「小說感」(the feeling of novel)的寫作發源、摸索與岐路,短講則以國外20篇短篇小說為例說明「小說感發生的處所」,也就是作者思考、心動,但自己未必明暸的一些人性困局。這26場演講內容都會有不同,並且是連續性的。

首場長演講在花蓮時光1939舉辦。當天晚上雷聲轟隆,大雨滂沱,前來聽講座的讀者似一尾一尾的魚在雨中穿行。餘光瞥見進到時光1939庭院的人們,或疾行或小跑步,雖隔窗卻隱約能聽見一雙一雙鞋踩進雨裡的細微聲響,依序抵達門口上岸,準備進入小說鑿開的洞穴。

《海風酒店》首場長演講在花蓮時光1939舉辦,後續共同準備八十六場活動,幾乎行遍台灣各處小書店。《海風酒店》首場長演講在花蓮時光1939舉辦。(攝影 / 小美)


▌入口一:從「小說感」開始說起

吳明益先就「小說感」這個詞展開說明。他舉探索生命為例,過去討論生命是模糊的,如今加入許多科學詞彙後則愈發清楚;從文學來看,因為更多新作品加入,亦愈趨複雜。他再以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布.狄倫來闡述,「歌詞重新被納入巨大的文學性底下,換句話說,以後世界上所有的文學科系都得面臨一件事:課堂上要不要討論歌詞呢?」吳明益接著說,「因為新元素加入,它就不容易被定義。」

然而小說藝術和其他文字藝術有何不同?他提到「電影感」(cinematic)這個詞:所謂電影感不只是拍攝電影本身,它涉及看電影的場所(電影院或是戶外電影)、觀看電影,又或影展與映(前)後座談。吳明益說,比如第一次約會,你和你的男朋友、女朋友去電影院看某部電影,這會成為某種巨大的「儀式」;映後導演出席,甚或演員現身,「彷彿從銀幕上走了下來」。這些綜合「觀影經驗」皆會影響你對一部電影的感受。這是「電影感」這個詞彙含括的整體意義。

那麼,有沒有一個像「電影感」這樣的詞用來談論小說?「小說感」是吳明益提出的一個說法。倘若「這個文類是跟創作者互動出來的一種感受呢?」吳明益接著說,「我想找一個文學性的批評方式,呈現作家性格和他寫小說的時候,共同呈現出一種特別的氛圍。」他舉例,有些作家是博物學者、薩滿、挖墓人或舊貨獵人以及其他,「當這些作家配合不同小說感的議題,最後才會創造出五花八門的小說。」這些作品則又會與作家性格、寫作模式有關,因而產生「無數可能性」。

具有小說感的事物正是《海風酒店》幾個重要起點的洞穴入口。2017年亞洲水泥採礦權展延事件(註1)對吳明益來說是某種「契機」。當時他對此事件寫了一篇文章,之後被邀請參與一場公開演講活動時,他卻拒絕了。拒絕的原因在於,他認為自己對此事件僅有淺薄認知,一切都來自書面資料,並基於自己本能的道德判斷來理解。然而,「這個議題在花蓮是多麼重要,我竟然不瞭解」就此埋在他的心中,成為日後書寫《海風酒店》的第一個洞穴入口。


▌入口二:美崙溪與一場大雨

美崙溪與一場大雨,第二個洞穴入口。上溯美崙溪的途中,除了自然與風景,你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事物:在橋下唱歌跳舞的中年男女、正在游泳的太魯閣族男孩,或走過日本時代遺留下來的老建築。那天出發前卻下起大雨,吳明益遂帶著學生們到花蓮將軍府當時改成藝廊的屋舍躲雨。「正是這場雨,讓我遇見畫家陳秀菊。」等雨停的時間裡,他們隨意聊天,陳秀菊老師提及自己過去曾做過三十幾個工作,還在和平開過一間酒店。彼時正在書寫《單車失竊記》《苦雨之地》的吳明益,知道這對他而言是一個具有「小說感」的事件,但追索是漫長過程,這件事情的追索線,暫時收攏在他的心中。直到五年後,他重新連絡上畫家陳秀菊。講座這天,擔任特別嘉賓的陳秀菊開玩笑補充道:「就像斷線的風箏。」

畫家陳秀菊是《海風酒店》裡「玉子」這個角色某些形象的原型。講座間,她向讀者侃侃而談自己的幾段人生經驗,以及為何走向畫家之路。談及在和平開酒店那段經歷,她笑說就像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角色一樣,接著說起為何做過那麼多種行業,「我想要淬鍊、碰觸所有行業,去摸摸看、體驗看看他們的生活。我自己進去那一齣戲中。」提及和平酒店這段日子的背景,當時正是台泥廠與火力發電廠即將興建之際。陳秀菊說當時真的像是「八國聯軍」,有日本、韓國、德國等多國技師聚集至此,酒店成為他們下班後的某個去處。與此同時,許多黑道、幫派也藉機來到這裡進行圍標。

和平水泥廠,《海風酒店》的原型「和平酒店」就是因為水泥場應運而生。酒店是當時台泥廠與火力發電廠即將興建之際,多國技師下班後的「某個去處」,小說重要場景的原型。(吳明益攝影)和平水泥廠,《海風酒店》的原型「和平酒店」就是因水泥場而生。(攝影 / 吳明益)


陳秀菊提及一件像演電影一樣的事:聚集此處的幫派會租下某塊空地搭建鐵皮屋,招牌寫著小吃或卡拉OK,「其實都不是,裡面很多槍很多彈藥。警察好像也拿他們沒辦法。」她說,好就好在這條和平大橋,「和平大橋二分之一是宜蘭縣,二分之一是花蓮縣,他們這邊是花蓮縣,如果警察來抄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講好了,就往橋走,一走了二分之一,這邊警察就不管那邊的了。」而她的酒店裡每天都有一桌「刑警桌」,有天,警察向陳秀菊說明他們已經「鎖定」某個人,準備好把某人「扣」起來。陳秀菊不說「銬」,而是帶有聲響的「扣」,逗得現場讀者大笑。逮人那天,來了六位刑警。陳秀菊描述這個場景極有畫面,「突然間三個站了起來,已經有消息都連絡好了。警察也把我前面的門都包圍住了,他看到前面後面都警察,他就乖乖站起來,那個刑警就拿手銬把他銬起來,像項鍊一樣扣一串。」那位「大哥」在桌上「砸」了一疊酒飯錢,對著陳秀菊說:「免找矣(biántsāu--ah)!」大哥最後「快快樂樂地被拉出去。」陳秀菊說。

陳秀菊也懂得「讀」玉石和撿漂流木。吳明益補充,陳秀菊曾經跟他說,只要看一顆石頭的紋路,就可以知道來自哪一條溪。這個聽起來像是「虛構性」的情節並非虛構,吳明益說,「這樣的人站在我的眼前,產生了活生生的小說感。」

若讀過小說,大家或許會記得玉子的一段獨白:「那個女人剛好也生育,奶水很夠,所以左邊給自己的孩子,右邊給我。我在想,也許是因為那樣,我喝成了一半的阿美吧?(p365)」被寫進小說裡的情節,也是取材自陳秀菊的部分兒時經驗。吳明益提到,「像這樣的段落,光憑自己是寫不出來的。在那一場運動裡面,有許多不同的人,雖然秀菊老師不是在那場運動本身,可是她在一個非常奇妙的位置。」


▌入口三:蝙蝠與洞穴

蝙蝠與洞穴是第三個起點,獲得此「小說感」的段落,來自吳明益的自然觀察經驗。看見高頭蝠是一次意外的相遇,就此成為記憶裡相當重要的風景。有次,吳明益到太巴塱國小,見到一位素人藝術家林武丁(也是校工)。學校教室的班級牌子都是他的木雕作品,校工向吳明益解釋了那些「畫」在阿美族圖騰裡的意義。

吳明益轉述他與林武丁一起等蝙蝠的過程:

「吳教授,你有沒有興趣看蝙蝠?等一下,大概六點十分,會有蝙蝠表演喔。」
「你還知道六點十分?」
「差不多啦。」

六點十分,面前四棵蒲葵樹的樹葉開始抖動,吳明益形容,「接著一串一串的蝙蝠,真的是一串一串,爬爬爬到最下面,放開來飛走、飛走。」

「每天都這樣來一遍嗎?」
「每天啊,跟降旗一樣。」

太巴塱國小,素人藝術家林武丁帶作者到校內的蒲葵樹觀察高頭蝠(樹已不在),地上的螃蟹圖騰說明地名的來由:「Afalong」出自於阿美語,意指許多白螃蟹(灰甲澤蟹),後改為Tafalong,即太巴塱。太巴塱國小,素人藝術家林武丁曾帶吳明益在此觀察高頭蝠(現址樹已不在)。地上的螃蟹圖騰說明「太巴塱」的地名來由:「Afalong」出自於阿美語,意指許多白螃蟹(灰甲澤蟹),後改為「Tafalong」。(攝影 / 吳明益)

這個「記憶中重要的景點」曾被吳明益寫進2007年《家離水邊那麼近》,而後他收到蝙蝠專家徐昭龍的來信,兩人在信裡談了這群台灣高頭蝠的「身世」,徐昭龍向吳明益提及,這群高頭蝠可能是台灣「最東線」的一群,是非常可貴的一份觀察紀錄。二人再連繫,是十多年後。「我希望那個 email 還有效。」吳明益再次寫信給徐昭龍,這次他們見了面聊起蝙蝠。

至於洞穴,吳明益提及一本書《全島要塞化》對他的啟發。日本在快戰敗時曾在台灣島上到處挖洞,以防美軍將台灣當作登陸據點。後來日軍投降離開,這些洞穴意外成了蝙蝠的居所。蝙蝠與洞穴同時也是《海風酒店》開頭的某條「岐路」,小說的角色與內容走向,從此變得與當初設想的不同。「這是最有小說感的起點。」吳明益說。


▌入口四:巨人與黃喉貂

《海風酒店》前,吳明益大量閱讀太魯閣族的資料,其一正是太魯閣族巨人神話。他發現,太魯閣族的巨人與阿美族的巨人(阿里嘎該)非常不同:太魯閣族的巨人喜歡惡作劇、頑皮、好色。傳說中,巨人會把自己的陰莖變成一座橋,讓族人誤以為是真的橋而走上去。此時,巨人會讓他認定為「醜」的人掉進河裡,「漂亮」的過河。巨人還會站在懸崖邊,等族人將山豬趕到附近後,張開大嘴將山豬吃掉。族人後來為了「收拾」巨人,將山豬換成滾燙的巨石,推進巨人嘴裡。巨人因為太燙跑去海裡喝水,最後淹死。「如果要將這個故事當作故事的另一個起點,該怎麼做?」

「山還在啊。」吳明益提到在太魯閣神話裡,這個巨人經常躺臥,就成了一座山。「哥哥死了,但弟弟故意安靜蹲在那邊,變成一座山,不被發現。」他決定讓這個巨人有一個孿生弟弟。於是他成了《海風酒店》裡的 Dnamay。

再者,吳明益讀到一本相當精采的論文,是陳永亮的《下星期記得回來:太魯閣族山上部落居民的生活描述與田野調查省思》,研究圍繞著1990年代左右,三位太魯閣族人的生命經驗。吳明益連絡上陳永亮,徵求他的同意,讓他能夠參考論文內容,寫進小說裡。「我自己沒有辦法認知那群1990年左右太魯閣族人。而我必須找到小說時空裡面的那群人,剛好就被他保存在論文裡。」

「故事裡的動物主角本來是黃喉貂。」吳明益說,後來換成食蟹獴後,花費許多時間心力去瞭解其習性。他和張東君與陳彥君兩位科學家討論食蟹獴會不會游泳?吳明益解釋,食蟹獴會涉水、捕魚和捕螃蟹是無庸置疑的,但從來沒人真正看過食蟹獴游泳。那牠到底會不會?當時兩位科學家並未立刻回答他,而是分頭找尋答案。吳明益準備畫食蟹獴時,又碰到一個問題:牠指尖的「半蹼」,究竟是長到四分之三處,還是四分之一處呢?這些細節的推敲,是與眾多專家對話而來的。吳明益認為,「因為有各種專家的回饋,讓我在寫每一部作品都有所成長。」


▌入口五:花蓮,花蓮,花蓮

第五個起點是花蓮。他笑著說,「每週來到花蓮,我都想我不要離開這個地方。」投影幕上的照片正是吳明益從不同角度、不同時間拍攝奇萊山的幾張照片。花蓮對他的意義,正如他筆下的《海風酒店》,也是充滿花蓮的各式氣息。

圍繞花蓮這個小說起點,QA 時間有人在 slido 問了「大同大禮」部落(註2)。吳明益提到,大同大禮對他而言有各種回憶,在他的人生經驗裡相當重要。講座最後,他分享了一個小故事:有一年,他帶幾個學生走大同大禮,其中一位正是劉宸君(註3)。劉宸君正為隔年的登山做準備,當天負重背裝備上山,當作一次自我鍛鍊。抵達目的地,吳明益和學生們互相抽籤交換紙條,上面寫著關於山的句子。一開始,劉宸君抽到吳明益的句子,後來因故大家又交換一次。這一次,劉宸君沒有抽到吳明益的,但吳明益抽到劉宸君的。「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宸君,後來她就過世了。」吳明益說,「這不是大同大禮的故事,但它也是大同大禮的故事,正因為你到一個地方去,你既認識這個地方,你也讓這個地方認識你,留下你的足跡,你的情感,你的回憶,它才產生意義。」

演講就這麼接近末尾了,如果沒有那個突來的雷聲,也許,也許,我們還會要再聽下一個故事。全場屏息中,彷彿聽到小說裡巨人的聲音:「

[註]
1.《礦業法》於2023年5月26日進行修法並三讀通過,修正礦業「萬年」採礦權。未來採礦需設定「開採總量及高程、補做環評或原住民諮商同意」。
2.大同大禮,是太魯閣族的兩個舊部落,至今仍有居民在此居住耕作。大同大禮步道入口位於太魯閣國家公園遊客中心旁,沿得卡倫步道往上到大禮部落步行單程約3小時,到大同部落步行單程約2.5小時。一般而言,當天來回會在抵達大禮教堂後折返。
3.劉宸君,自然書寫者,著有《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2017年1月與旅伴一起前往印度,後至尼泊爾,預計在塔芒及藍塘山區健行。3月中旬遇到該季節罕見的大雪,受困於納查特河谷(Narchet Khola)旁的岩石洞穴,並於同年4月底去世。

海風酒店

海風酒店



 


作者簡介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現任職花蓮書店店長,喜歡書和逛書店,文章散見《聯合報》副刊繽紛版。

延伸閱讀

上下則文章

主題推薦RELATED STORIES

  • 你有多久沒說母語了?莫讓母語成為「第三外語」

    你的母語是什麼?在臺灣,以華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環境再配合長年英文作為競爭指標的風氣下,人們若還對語言學習有興趣,多半會考慮影視大夯的日韓文或浪漫的歐洲語系,那何時才會理所當然地談起母語呢?難道母語得排到「第三外語」?甚或更後?來看如何找回母語力

    2690 1

回文章列表

關閉

主題推薦

你有多久沒說母語了?莫讓母語成為「第三外語」

你的母語是什麼?在臺灣,以華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環境再配合長年英文作為競爭指標的風氣下,人們若還對語言學習有興趣,多半會考慮影視大夯的日韓文或浪漫的歐洲語系,那何時才會理所當然地談起母語呢?難道母語得排到「第三外語」?甚或更後?來看如何找回母語力

269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