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細數紀念碑後的墓碑──讀陳雪《寫作課》-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蔣亞妮／細數紀念碑後的墓碑──讀陳雪《寫作課》

作者:蔣亞妮內容提供:圓神出版 / 2023-07-17 瀏覽次數(4143)

寫作者，或者是說進行藝術創作的人們，最大的矛盾往往是既孤獨又需要夥伴。夥伴的定義，卻不只是一群互相評論、吃酒餐敘的同行，而是回到心底、腦海，知曉有人仍一起在書桌上寫著。隔著文本、透過新作，確認遠近與艱辛原來如此一致，就能再回到自己的書桌，埋首於不知道會走向何方的故事。

然而，終於找到偉大航道的老水手、完成登頂無數百岳的前行者們……他們往往被一路的棘刺封縫了嘴，在滿身舊傷中，只剩故事，無話可說。走向創作、寫作這條路的年輕一輩，只能像新手海盜一般，心懷寶藏，卻沒有地圖，只憑傳說。

我從許多年前就知曉陳雪除了是航道中的佼佼者，更是願意在夜裡點燈、說書的偉大夥伴。陳雪一直是多產卻強度驚人的小說家，她更是許多文學營隊的導師與金字招牌、是在講座中能以自己經驗告訴人們「心誠則靈」（並且怎樣才足夠誠心）的女俠，更似《臥虎藏龍》裡為了寫作、為了自由而縱身一躍的「玉嬌龍」。

《寫作課：陳雪給創作者的12道心法》中的「寫作課」一詞不只是為初心者提供方法，所有階段的寫作者都能在其中找到曾經苦尋卻沒有解答的出口，也幾乎是我看到寫行業甘苦（偏苦）、箇中冷暖（偏冷）最實誠的作品。

為了寫作，為了任何所愛事物，你得有所準備，吃苦的準備、受傷的準備，求而不可得的準備，當你做好這些準備時，如陳雪所言，才有可能準備成功。陳雪從自己的創作之路開始談起，作者現身告訴你，他為何選擇書寫、甚至是癡戀於寫？

走過在各地市集叫賣的童年與青春，陳雪終於決定要寫，並且非寫不可，是在二十歲之後：「慢慢地，好像不需要有人贊同，也能肯定自己的作品了，我覺得我可以寫出一種很獨特的，只屬於我的小說。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接受，但我可以為此奮鬥下去。」

原先計畫一邊工作、一邊寫作，累積到三十歲，才去想發表或出版的事，但因為好友偷偷替她把小說拿去參賽，雖然沒得獎，卻得到了出書機會。二十五歲時，陳雪出版了第一本書《惡女書》，她回憶：「過程就像一場夢。」

夢開始往現實伸手，當時依然在中部工作、跑業務的她，為了《惡女書》初來到臺北的「女書店」辦座談，滿座的讀者，甚至讓她以為是書店生意太好。而後，她為了能好好寫作，離開故鄉、離開家人與伴侶，來到臺北一邊接案一邊寫小說，則是夢的清醒。開始得細數收入與支出，單位不只是錢，更是寫作者珍貴的時間，時間才是寫作的通行貨幣。如她所寫：「我成為了一個有兩張面孔，兩種生活型態的人。我一方面勤懇樸素地讀書寫作，為了書寫長篇小說幾乎放棄所有娛樂社交，另一方面我積極地接案，做各種可以賺錢的文字工作，我寫採訪、專欄、邀稿、自傳、演講、評審，我以驚人的效率在寫作之餘拚命賺錢。」陳雪所付出的努力，是為了能得到應付生活開銷的金錢，更是「為了書寫長篇小說」。

她持續寫著，即使沒得獎、即使身體出現了問題。

2009年，陳雪的《附魔者》入圍了金典獎，掛掉電話後她默默地哭了，她回憶道：「那時我被女友背叛，身患怪病，是人生最悲慘的時候。我心裡知道，我不會得獎，我最多就只能入圍而已，可是那個感覺就像是你一直在黑暗中默默地走路，終於有一盞燈為你亮了，即使那個光亮也只是一下子而已。」那一年，她雖然沒有得獎，就像她所說的，或許她是個沒有得獎運的寫作者；但她卻為所有寫作者提供了另一個更好的範本，一個原先我們都懼怕問自己的事：「如果我沒有得獎？如果我不是一個天才？」

陳雪即使低潮過，卻還是相信自己，就像最初也只有她相信自己，因此不管有沒有得獎、出書後賣了多少本，她都清楚：「我就是我，我所寫的是只有陳雪才能寫出的小說，我知道光是這樣，那本書就有存在的價值。」每一次得獎的失利、出版的考驗，對她來說都彷彿是神在告訴她：「走下去，即使你沒有得到祝福，你也要祝福你自己。」所有的寫作者，如我如你，好像也因此得到了祝福。

惡女書

少女的祈禱

附魔者

就像世界上所有一流的小說家、職業寫作者，陳雪在2007年開始養成運動的習慣，健走、瑜珈、游泳，一切都是為了寫長篇小說，她不藏私地分享每日行程，其實只為告訴所有寫作者，唯有身體強大才能創作不懈，更破除了一般人對寫作者虛弱與不規律生活的印象。

刻板印象都是拿來打破的，比如寫作需要靈感嗎？陳雪總會這樣說：「寫作不靠靈感，靠的是自律以及平時的練習。」真正的寫作者應該自律與自訓，才能做到陳雪所言：「我不依靠靈感，我製造靈感。」

陳雪的《寫作課》，更是人生的課業，一題一題手把手帶你解開，還未成功、想要成功的心情背後，甚至是走向職業寫作時，必然成為的「自由工作者」一職，該怎麼才不會迷失配速、比重與方向。

比如，她寫給即將四十歲的年輕作家朋友們的話：「不要害怕四十歲的到來，不要擔憂地去數算日子，只要你扎扎實實地去寫，認真度過每一天，用你最好的作品去迎接它，那麼四十歲會成為你豐收的時刻。等你交出了代表作，你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就算沒有交出代表作，如果你真的切切實實地寫著，你也已經在前往它的路上了。」

當我讀到這段話，便又能心靜地回到書桌。就像讀到她寫：「拒絕不想要的工作不必有罪惡感，只要好好地回絕，不要擔心會得罪人，我們只要好好寫作，好好工作，你的專業跟你的作品會保護你。」如此溫柔且真心的提醒，你知道，這樣的話是青銅銘器，而非薄薄窗紙，風吹就穿。

教學總是困難，課堂中最難的是無私，陳雪以此書教我輩寫作者最重要的一課是──文人相輕已經過時，文人要先自重、接著互重。就像她在自傳散文集《少女的祈禱》、在這本《寫作課》中都寫下的一段文字：「我感覺我這一生想要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有一個小屋，和一個露臺，養一隻貓。我要從早到晚寫小說，要看著夕陽落下，要趕著最後一點天光把句子寫出來，六百格稿子就是我的全世界。」這是陳雪作為小說家、寫作者的寫作緣起與自序，動人無比。

《寫作課》的可貴，更在它得在真的擁有無數代表作、真的跨越了重重考驗後，才能稍稍回頭，請求時間暫停，細數紀念盃之後的墓碑。

我從許多年前就知曉陳雪除了是航道中的佼佼者，更是願意在夜裡點燈、說書的偉大夥伴，不為什麼，只因我也曾經被她的燈與話語，指引方向。如今，她將燈擦亮，集字成書，新船有羅盤、危岸有燈塔，寫作的夥伴一直都在，只待你開始閱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