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說的話卻說不出口,是這些記憶構成了我的故事核心。」
──筒井賴子,《第一次出門買東西》故事作者
屢屢以繪本故事寫出孩子心緒的筒井賴子,她接受福音館書店月刊《兒童之友》(こどものとも)訪問時,聊起了童年難忘的回憶以及身為母親的真實心情:
「我的女兒是個比較害羞的孩子。我們生活在一個大家庭,大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被困在家裡。有一天,我打定主意,讓女兒幫我跑腿買牛奶。這是她第一次不需要和父母手牽手出門。雖然如此,我的心臟卻怦怦跳,不知道會不會沒事。於是我偷偷跟著她。後來,我女兒進了店裡,但她沒辦法把話說清楚,就一直站在那兒。時間愈長,不知為何我就愈想哭。我走過去(對著店內)說,『阿姨,妳不在嗎?』女兒抬頭看著我,然後她低下頭,說了一句『嗯。』之類的話。
我能理解女兒站在店裡的痛苦感受。我記得小學四年級時,忙碌的媽媽跟我說,今天的午餐是麵包,要我去學校前面的商店買麵包給一年級的妹妹。中午時分,商店人潮洶湧。『給我,給我』,我像是必須去比賽那樣跟阿姨說,但我說不出口。我在大家後面跑來跑去,想著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我就說點什麼,卻被我後面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打斷,結果我變成了最後一個。當我終於把麵包拿給妹妹,她在座位上低頭哭了起來。那時,其他人都已經開始吃飯了。
我想那段時間的痛苦感受已經留在我的記憶中很久了,與我女兒在商店前害羞的樣子重疊。考慮到此,我就無法忍受一些大人像玩遊戲一樣嘲笑孩子們煩惱的表情。當我的記憶與女兒出門買東西的場景互相撞擊,這個故事就誕生了。」
幫孩子說出心裡的聲音,在筒井賴子和林明子的繪本裡屢見不鮮。《第一次出門買東西》的小米,當媽媽問她可以一個人去買牛奶嗎?小米興奮又緊張的說,「嗯!可以,我已經五歲嘍!」她握著兩枚五十元硬幣,直挺挺的走出家門,一邊唱歌一邊向前走,彷彿在為自己加油打氣。來到斜坡時,小米對自己發號司令,「衝啊!」她跑了起來。因為跑太快跌到、差點弄丟硬幣的小米,終於來到雜貨店,她用力深呼吸說,「我要買牛奶。」不過聲音聽起來好小,所以也沒有人出現。歷經波折,小米總共試了五次才成功將聲音傳到老闆娘耳裡,這就像在跟大人比賽拔河,對五歲小女孩來說,小米真是勇氣可嘉。所以當她好不容易拿到牛奶,眼淚再也憋不住,流了下來。
五歲的小米第一次自己出門買東西,歷經波折才成功。(圖/《第一次出門買東西》內頁)
《佳佳的妹妹不見了》故事中,媽媽因為要去銀行辦事,請在門口玩耍的佳佳陪伴剛睡著的妹妹小鈴。不久,門內傳來妹妹哭聲,小鈴光著腳丫走到門邊,想要找媽媽。佳佳趕緊跑過去,小心翼翼的幫妹妹穿鞋,一邊說:「小鈴乖,不哭。姐姐陪你玩,來吧。」佳佳拉著小鈴的手,「小鈴的手很小、很軟。佳佳覺得自己好像忽然長高、長大了。」筒井賴子細膩且富同理心的描寫,不僅道出了孩子的心聲,也將孩子成長的寶貴一瞬間,深深烙印在成人讀者心裡。自立的佳佳在後來妹妹走失的過程中,展現手足共有的生命脈動和姐妹情誼。尋找妹妹而心急如焚的佳佳,驚慌失措的在巷弄間奔跑,在她眼裡,每一個小小孩都成了自己的妹妹;但慌亂中也有冷靜的時刻,佳佳沿路思考妹妹可能會去的地方,最終大石落下,佳佳激動的擁抱住自己的妹妹。林明子精湛刻畫出佳佳的神情,她的心跳和喘息也似乎在讀者耳邊響起,她失落的背影,快速奔跑而凌亂的頭髮,都讓人看了倒抽一口氣。故事終究告訴我們,佳佳是能照顧好妹妹的人,她能在恐懼與不安中,學習獨立。
透過佳佳照顧妹妹的故事,我們看到孩子的心聲與成長的瞬間。(圖/《佳佳的妹妹不見了》內頁)
林明子和已故繪本作家長谷川攝子(Setsuko Hasegawa)對話時提到:「畫繪本的過程中,我漸漸覺得不需要作者自己的個性了。佳佳有她自己的個性,對吧?我認為畫出孩子的普遍性更好。」長谷川攝子補充,「小時候讀繪本,作者的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林明子也表示贊同,「比起聽到讀者對我說『我是林明子的粉絲』,當有人告訴我『我喜歡佳佳』時,我會更開心。有人問過我,畫繪本時,我想表達的內涵是否會受限?我覺得一點也不。無論喜悅或悲傷,孩子的情感都比大人還要豐富。」
難怪啊!繪本裡或現實當中,孩子的笑容總有巨大魅力,孩子的眼淚總是讓人揪心。好比《佳佳的妹妹生病了》、《帶我去嘛!》、《我們一起做麵包》、《葉子小屋》、《是誰在門外啊?》、《今天是什麼日子?》中,無論是孩子在經歷挫折後展露的笑顏,還是手足之間一定會有的較勁,渴望家人的愛與陪伴,渴望友誼、動物、接近自然,關於孩子的自我認同,或是心靈歸屬感,我們都可以在不同文字作者與林明子共創的繪本裡找到兒童成長的蛛絲馬跡,看見兒童內在細微的情感變化,進而理解兒童、尊重兒童,明白「讓兒童保有其本質」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件事,並永遠謹記在心。
日本「兒童學」權威本田和子教授的重磅之作《百年兒童敘事》,看待兒童的觀點發人深省,不僅描述科學主義下的「兒童觀」演變、兒童學的典範轉移,更點醒了我們長期以來看待兒童所缺乏的視角,比如:
- 唯有將「兒童」放在與他們極端對立的「成人」前面,透過理解兩者的關係,才有可能精確點出他們做為「兒童」的特異性,以及他們到底是什麼?當我們談論「兒童」時,就等同將他們與「成人」的差異訴諸語言,回溯兒童的過去,說穿了就是在檢視「兒童與成人的關係」,以及兩者關係的「變遷過程」。(第二章,p.137-138)
- 1989年,聯合國頒布〈兒童權利公約〉,推行「兒童人權」,將「兒童」界定為未滿十八歲的人。條約呼籲的,乃是原本就應該歸還給他們的各種權利。此公約承諾為了地球上所有的孩子,禁止歧視、保證人人平等,以兒童的最佳利益為考量。不論種族為何、能力多寡、障礙之有無,他們同樣都是「自身權利」的擁有者,也是行使權利的「主體」。(終章,p.262-267)
- 把兒童當成「人權權利主體」的思想,和「兒童保護、兒童福利」的精神在根本上有若干差異。「兒童保護、兒童福利」是因為把兒童視為弱者,所以讓他們成了需要被保護、教育的對象。而世界性的〈兒童權利公約〉,將兒童從需要被父母或國家「保護的對象」,轉換、提升到獨立自主、有資格成為「權利主體」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待遇,而貫穿整個思想的,乃是大人願意尊重兒童的「自律權」。(終章,p.263-264)
- 生活上的能力,生產能力、自我保護能力、經營生活的能力等,兒童是比不過成人的。如果是這樣,把能力上未臻成熟的人當成有資格成為「權利主體」的人,很明顯的是人類觀的翻新。新的價值觀登場了,判斷人的價值不在「能力多寡」或「能力所展現出的效能」,而是重視每一個「存在個體」的意義和價值。(終章,p.264)
無怪乎林明子的繪本裡,父母或大人鮮少出現,或者,都留待事件落幕後才現身,正因為她不把兒童視為弱者,而是如實呈現兒童的本能潛能,讓兒童成為擁有權利主體的「人」。就像感動無數讀者的《小根和小秋》,描繪女孩「小秋」和布偶「小根」形影不離,共同邁入一段英雄旅程。從故事細節可發現端倪,「第一次穿上鞋子的那一天,小秋抓著小根的尾巴向前走。」當小秋會走路了,她是可以自己向前走的;而當小根的手臂變舊裂開,準備前往沙丘町找奶奶幫忙縫好,小秋趕緊收拾行李並要求「帶我一起去。」旅途中,雖然總是小根為小秋引路、買便當,但故事後段,小秋為了尋找小根,她可是冒著未知的風險,獨自爬上沙丘。她站在沙丘頂端奮力大喊,爾後揹著殘破不堪的小根走下沙丘,用盡餘力往奶奶家奔去。夕陽從浩瀚的沙丘落下,林明子畫出了小秋堅毅的身影。
女孩「小秋」和布偶「小根」形影不離,共同邁入一段英雄旅程。(圖/《小根和小秋》內頁)
林明子筆下的孩子,並非永遠長不大的屁孩,而是當大人不在時,能夠陪伴自己、克服困難的勇敢小孩。她提醒我們要信任孩子、關愛孩子、同理孩子,即使孩子的聲音再小,我們都要能夠聽見。我想起林明子自寫自畫的《第一次去露營》,小女孩玲玲起先被大哥哥大姊姊嘲笑年紀太小不敢自己去上廁所,力氣太小搬不動樹枝回來煮飯,帶玲玲去露營根本幫不上一點忙嘛。但是玲玲替自己積極爭取去露營的權利,最後,她超乎大家的想像,揹起裝著鍋碗瓢盆的大行李、拖回一根比她還要巨大的樹枝、半夜自己爬出帳篷去尿尿,看見滿天星空浩瀚無窮。第一次去露營的小孩,她學會的,遠遠超過爬出帳篷去尿尿這件事而已。
第一次去露營
玲玲用自己的力氣爭取露營權利,並在過程中獲得成長。(圖/《第一次去露營》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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