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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2022清華月涵文學獎】散文首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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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清華大學月涵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月涵文學獎」創立於1988年,為紀念在台建校校長梅貽琦先生,乃以其字「月涵」命名。因此,「月涵文學獎」對於清華學子來說有其獨特的意義。除了提拔清華寫手、並肩負培養校內文藝風氣的使命,更象徵了「清華人」自在台創校以降的薪傳與追思並期望:「月涵文學獎」能提供志於寫作的同學,一個嶄露才能的舞台。對於一般同學,可以提供思辨文學的機會:文學在哪裡?文學可以做什麼?文學和生活有什麼關係?進而孕育寫作及閱讀的生活環境。最終,在清華校園內發展出富有「清華特色」的文藝傳統。

月涵文學獎   FB    IG 搜尋 : yuehanliteraryprize


青春大作家 ╳ 2022月涵文學獎 ╳ 散文首獎


 

 

(圖/shutterstock)

 

文/清華大學 施筠宣


暴風圈剛離開台灣海域,我剛結束暑假每週三的固定行程──早上搭一小時的國光到新竹上家教。

我和妹妹搭乘不同的公車回到家附近的兩個站牌,時間差不多,家裡可以一趟車一起接回家。颱風剛過,天氣微涼,我掛上電話,步行到他要求的地點等妹妹來會合。

風還在呼囂,幾分鐘後,妹妹到了。再過幾分鐘,他的車從遠方出現。我和妹妹繼續著嘈雜的話題上了車。

「問你們一個問題。」等紅燈的空檔,他對著後照鏡裡面的我們說。「你們覺得應該要分別接,還是叫你們到同一個地方等?」會分別到兩個車站接我們是她的習慣,不管孩子多大,她總想確保我們享受到最高待遇。他的聲音很平穩,但這根本不只是一個問題,而是要求我們在這場戰爭中選擇陣營。

「馬麻的話,應該會到兩個地方接吧。」我挑選了陳述事實的字句。「如果是你,就會跟我們說要去哪裡等啊。」妹妹跟上。

買完臭豆腐,話題還沒過去。「那如果你是遊覽車,你覺得要叫大家集合到一個地點,還是要一家一家去載?」果然答錯了。「就從出發地到目的地,請大家走到接近的地點載去載。」我其實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但不願意讓她落了下風。

提出的問題得不到想要的支持,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小小的車殼盪著怒吼的餘波。

接近家門的最後五百公尺,引擎轉速被踩到最高,然後是用力的急煞。

「都給我下車!!」

他甩上車門,頭也不回的上樓。

我和妹妹趕緊收拾東西,也下了車。

等到我和妹妹踏進樓梯口,只聽見樓上傳來急躁的開門聲和重重的甩門。

回來時買的臭豆腐放在桌上,沒有人動。晚餐的時間早就過了,我受不了餓,夾了一塊。是熟悉的店家,熟悉的老闆,連泡菜、醬料都是一樣的味道,但是,好難吃。

夜更深之後,我和妹妹早早洗好澡,躲進兩人的房間裡。

「欸姊,妳睡了嗎?」

他離開書房,打算洗澡卻被還枯坐在餐桌的她攔住。

「沒有,我睡不著。」

門外的細語越來越激動,多少顧忌夜深,終究沒有讓聲音溢出家門的裂縫。

剛離開的暴風圈好像不是離開台灣海域,而是轉彎轉進了我家。

後來的幾天,他持續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書房。

像駱駝一樣,不用喝水、不用上廁所。只有三餐的時間他會離開房間,一把抓走車鑰匙,然後消失在我們的世界。

那不是家暴。他說他只會傷害自己不會傷害我們,他沒有把力氣甩在我們身上。他順手摔掉手邊的椅子,把全身槌向我躲藏的牆壁。

龜的水缸受到震動,水面起了漣漪。

把全身的精力吼完,他躺在地上嗚噎「嗚……我是懦夫……我沒用……都沒人要聽我的……」我趴在他身上,緊緊抱著,感受他心臟的跳動,多少有些安心,至少我知道他還在這裡。

特休請了幾天,他還是得回去上班。他率先出門,不像以前會和她交代「我先下去哦。」妹妹要上暑輔,弟弟則是參加學校的暑假社團,而我直接睡過大家的出門時間。避開彼此的起床時間,保持距離。

不用去新竹的日子,我的暑假生活就是看書和對著龜發呆。

龜小小的水缸不夠牠活動,對人類來說,大概就是書房的大小吧。每天只有書房的空間活動,一定很難受。

陽光太烈的正午過後,我會把龜放到充滿陽光的陽台。有時一起曬太陽,有時丟下龜,再回去睡個午覺。

夏天的午覺睡不久,通常兩個小時以內我就會再睡不著然後起床找龜。龜有的時候在花盆下,有的時候在洗衣粉旁,總之是一些有陰影的位置。

那天沒有特別不一樣,我照樣在陽台翻找烏龜,卻找不到牠。

我穿著白色雪紡的洋裝,把裙子撩到腰以上的位置,趴在地板上找龜。

花盆後面沒有、畚斗裡沒有、洗衣機下也沒有,只剩下一個可能──從陽台後門的門縫爬出去了。

我開始慌張。

龜名義上是弟弟的,養了一年,體型其實沒長大多少,我應該要在弟弟回來前去附近的水族館再買一隻幼龜回來假裝?還是開門去找可能摔成重傷,要花大筆醫藥費的龜?

我很快唾棄自己的想法,雖然一隻巴西龜才七十九塊新台幣,但也是一條生命。既然養了牠,我就應該把牠找回來。

我從後陽台門出去,一階一階仔仔細細的找。

每下一階階梯,我的心就隨著高度咖搭咖搭的下墜。每下一層樓,就代表龜多摔了一層樓。

最後,我在一樓的抽水馬達旁找到像落葉一樣瑟瑟發抖的龜。

龜的身上有些許泥土、濕濕的,四肢連頭都縮在殼裡,只剩下兩個小小的鼻孔露在外面。

我把龜護在掌心裡捧著上樓,一邊和牠說:「沒事沒事,我找到你了喔。」我找到你了喔,不怕了。

回到四樓,把龜放在水槽裡洗乾淨,再拿衛生紙輕輕拍乾,順便檢查哪些地方受了傷。龜看不出外傷,可是衛生紙上一點一點的紛紅色。如果是人從四樓摔下去,現在應該已經送急診了,對龜來說,該不會是二十層樓的高度吧?我拿起手機,查了離我最近的獸醫院。先撥了電話確認,幸好是有看烏龜的醫院。但前面有隻貓在手術,得再等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的空檔,剛好夠我等妹妹回家,再搭公車去醫院。

我掏出前天剛拿到的家教薪水,龜沒有健保,不知道這個月的薪水夠不夠。

把龜裝在牠的小水缸,加一點點水。公車搖搖晃晃,我把牠的小水缸捧在手裡,希望龜能等得了一小時。

醫生說要學幫龜打針,一針一百五,每天兩針,但如果天天回來讓醫生打的話,還得加上掛號費一百。醫生熟練地拿棉花棒抵住龜長長的脖,把前爪拉出來,消毒。然後停下動作,對我說:「要打在這裡,打在肌肉裡面,不是脖子上。硬硬的就是肌肉。」

我害怕也不忍,遠遠的看著。妹妹替我湊上前,認真辨別應該要打在龜的哪個紋路上。

辨別完打針的部位,醫生拔掉針帽,迅速插入龜的手臂。醫生鬆手,說:「打在肌肉裡,像這樣,不會晃。」那隻抗生素牢牢的固定在龜的肩,接著,他抵住尾端,將所有的藥液推入龜掌心大的身體。龜張大了嘴,但沒有聲音。那樣小小的口腔裡面,如果有會震動的兩片東西的話,此刻該是高分貝的尖叫。

受傷的龜回到家後獲得大家的關注,從家裡的擺飾變成每天定期說話的對象。「阿龜今天還好嗎?」爸爸還是不太和我們說話,但他會對龜說話。龜沒有聲帶,總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爸爸,聽他說所有的話。

幫龜打針是苦差事,我們不熟練,得一人抓一人打。但龜很乖巧,醫生說巴西龜是很兇的品種,但龜被我們抓著,沒有掙扎、沒有咬人,只有在藥液推入身體的時候會用力縮起身體,無聲的尖叫。我還是不太敢幫牠打針,總是我負責抓住龜和牠的前爪,妹妹打針。

龜在慢慢痊癒,偶爾還是會吐些小血塊,但天天都把我餵的飼料吃光光,在水裡做瑜珈,石頭上曬太陽,有活力得很。

爸爸覺得家裡沒有人在乎他,把大家的社群軟體好友都刪了,但我還是會偷偷的上網看看爸爸發的動態。明明就是每天會見面的家人,他卻好像比較在乎「臉友」,每天把自己的心情發上去,把在我們這裡獲得不了的關注,轉移陣地尋求關注。幸好臉書不像小時候用的「無名小站」,沒有「誰來我家」的功能,那時我總看著「我沒設大頭貼」的頭貼,思考是不是班上喜歡的男生來看我的網誌。現在我卻慶幸臉書沒有這種功能,關上房門,我就可以安心的看他的動態。

他的發文從「最悲慘的父親節」(配上書房桌上的鹹酥雞和啤酒),到和朋友開玩笑「龜每天要打針,好貴。但現在看牠生龍活虎好開心。」「一天一針,生龍活虎,這感覺很威而剛XD」。龜在痊癒,他好像也在慢慢好起來。

大病一場的龜,在家裡的地位從可有可無變成大家每天的關注對象。我們可以繞開令人痛苦的言論,話題圍繞著龜:「下次回診什麼時候?」下週二,龜快好了,快要不用回診了。「今天輪到打哪一隻手?」右手,龜已經被制約,一抹酒精就嚇到尿尿。

暑假的後半,我細心的照顧著龜,終於在開學前夕醫生宣布龜畢業了,可以不用再回診。我搬回新竹,把龜留在家裡,維持一週一次的回家頻率。距離遠一點,好像關係比較美好。

把全身精力吼完的當天午夜,他就退出家中群組。他嗚咽著好想死但是不敢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多了要照顧龜的責任不知道會不會減少被疾病洗腦的苦痛,我維持著每週一次的頻率問他龜的近況,確定他想死的念頭還沒大過對死亡的害怕。

痊癒後的龜好像想要及時行樂,胃像無底洞一樣,別人的龜兩天餵一次,我的龜一天餵兩次。夏天過去,就大了兩倍,殼上的裂縫隨著長大脫殼不見了。

龜在家中氣氛最糟糕的時候受傷,拯救了家裡的氣氛,龜殼的裂縫填補了家的裂痕,吵架的精力轉移到照顧烏龜,即使我們早已精疲力竭。

我慶幸龜的墜樓,卻也心疼牠的傷痕。

我害怕是我想找出轉移家中氣氛的方式,那天下午才吸引了龜向一樓墜去。

我漸漸不再喜歡回家,至少不像過去期待家的溫暖。我期待看到龜的復原,越來越有活力。每次搭上國光,都帶著複雜的心情。別人的近鄉情怯是離家太久,不知家鄉模樣;而我每週回家,一樣的店家卻不是從前的味道。

「下一站,林口長庚。Next stop, Linkou Chang Gung memorial hospital……」我撥通電話:「喂?我下交流道了喔。」「哦好,在哪裡接你?」「我在長庚醫院下車,你哪裡方便?」 

那時候比我的手還小呢

一個夏天的時間,龜就長了兩倍大

瑜珈龜

小時候好可愛



 


 作者簡介 

施筠宣,1997年生,清大中文系畢了業又不知死活回來的研究生。

喜歡回家、喜歡吃東西、喜歡奶茶、喜歡男朋友、喜歡烏龜。

育有兩龜,會主動討吃的巧克力跟一有動靜就跳水的綠豆椪。

目前最大的困擾是寫論文跟挑選沒有戴口罩的個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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