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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中山女高2022織錦文學獎】散文首獎:不諳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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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織錦文學獎是中山女高一年一度的文學盛會,由女青社主辦,至今已經連續舉辦二十五年了。 此文學獎提供校內喜愛文學、懷抱創作熱忱的學生們一個自由創作與發表的平台,我們會邀請校內國文老師擔任初審評審,以及校外知名的作家老師擔任複審評審,並且親臨中山女高進行作品講評。期待能透過這個活動,讓學生有機會展現才華及想法,也使學生能從中學習,提升中山女高文學創作風氣。


 青春大作家 ╳ 織錦學獎 ╳ 2022散文組首獎


 

 



不諳水性
文/中山女中 嵐裳


鮭魚很喜歡喝水。她有一個粉紅色的大水壺,可以容納兩千毫升的水。

每個到校的早上,鮭魚日日遵循著相同的慣例:放下書包,拿著她的水壺到飲水機前站定,再長按溫水鍵直到水滿至超過有點掉漆、已經快看不見的刻度兩千,最後豪爽地大口灌下;中午十二點與下午四點,鮭魚會再次轉開水壺的瓶蓋,雀躍地跑到飲水機前裝水。那時候的她看起來特別幸福。

不過鮭魚習慣堅持的事情向來就只有喝水。她幾乎沒有為自己設立什麼人際相處間的禁忌或底線,就像她最愛的水一般柔軟又容易親近,溫和的個性使得她擁有不錯的人緣;但她一貫的笑容總是太過理性和克制,那不曾表露任何負面情緒的模樣也似是水,不鹹不淡、且如出一轍。

一如她面對鮭魚這個綽號的樣子。

「鮭魚」前一陣子因為某個壽司店推出的優惠而大為轟動。她沒有仿效新聞上報導的群眾,把身分證上的姓名欄改成鮭魚兩個字,但是她的名字帶有「魚」這個音,因此被同學拿來當成她獨有的代號,甚而改編了一首歌:
鮭魚、鮭魚,鮭魚在哪裡~
鮭魚、鮭魚,鮭魚在這裡!
那個愛捉弄人的同學高舉著她的手,大搖大擺的在教室繞了一圈;圍觀的人如若魚群正索求飼料的投餵,渴望各種八卦為苦悶的高中生活加一點調味。他們對於這種近乎霸凌的場景視若無睹,甚至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要麻煩事與自己無關就好。
沒有人阻止這件事。
之後,鮭魚就成為她的專屬代名詞。

正常來說不會有人喜歡這種外號的吧,但她對此毫無反應。一開始聽到「鮭魚」兩個字時,她帶著笑意的眼還不經意地流露出些許錯愕;可是最後她居然就順從著同學們的起鬨,連聽到其他種類的魚名稱時也會應聲回頭,總令所有人捧腹大笑。

這樣隨和、看似不會生氣的鮭魚,也對我很包容。
我向她提的要求,她都會答應。

每個月,家人給我的零用錢固定是一千元,可是這張薄薄的藍紙必須負荷我一整個月的花費。再加上我對市面上琳瑯滿目、口味多元的甜食有無限熱愛,一到放學鐘響我總迫不及待地拉著鮭魚,奔至校門旁的便利商店,趁著下課後蜂擁的學生潮還沒抵達,搜刮所有剛放上架的泡芙與巧克力。這使得每每還不到月底、我的錢包就徹底失守,只剩下寥寥可數的銅板。
鮭魚總抵抗不了我的苦苦哀求,在熱食部買午餐時,幫我付了無數次的水餃及蛋餅錢。

學校的社團課是週四下午的最後一節,得離開原本的教室上課。
而我參加的社團,離我們班教室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必須要穿越一條充滿笑聲的走廊、再避開所有站在樓梯上嬉笑聊天的學生,低著頭盯著腳步向上、默數六十五次跨步才能夠抵達。

路過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怡然的笑,我想是因為她們身旁有個知心的好友,陪著她們一起談天說地。

但是,我會害怕那樣的畫面。

每當鐘聲響起、我邁步獨自走回教室時,心中總有一塊不明的情緒隨著人群的聲響膨大,我能清楚感受到它稍顯粗糙的表面摩擦著脆弱的心臟表層。那是一種鈍鈍的、卻持久的痛。

直至它彷彿氣球脹滿後破裂,我才知道,是漫佈著的孤寂,像打翻的水、覆滿了我崎嶇不平的思緒。我不喜歡一個人。

好幾次我假裝漫不經心的拉著鮭魚的手,帶著玩笑般的笑容說著想要她到社團教室外面等我,再跟我一起回教室。

她總把我抓著的手縮回去,撇過頭、蹶著嘴說,她才不要。

我沒有放在心上,畢竟我知道那一段路有點長。

某個週四放學,我如常背起書包、拿起便當盒,準備離開學校。
拉開社團教室的玻璃門,我遠遠地看到有個留著瀏海、綁著高馬尾的人影輕靠在空蕩蕩的樓梯口,摩娑著白制服的衣角,右手提著一個碩大的水壺。
那個低著頭的女孩,聽到聲響後眉間顫動了一瞬,看向我的那刻露出溫暖的笑靨。
落日灑在她圓潤的臉頰上,酒窩彎彎地盈滿了光。

那是她。她記得。
我就是在那一剎那,在心底暗暗發誓,要和鮭魚做一輩子的朋友。


從此,我將鮭魚當作無可替代的閨蜜。
她是特別的,我想。
然而,當我花了比過往更長的時間待在鮭魚身邊,卻漸漸察覺自己與她的截然不同。
她的善於社交和在水裡悠游的鮭魚如此相像,人群的中央是她的如魚得水;她可以在日常的交流中輕易獲得他人喜愛,與怕生的我成了極大的對比。
曾經的某節下課,我嘗試摸清鮭魚與他人對話的節奏,算好空檔、在她們話語的結尾,插進一句費盡心思的話,試圖加入話題,卻只換來一陣尷尬沈默與疑惑視線,讓我起了一身羞愧的雞皮疙瘩。
我只能選擇放棄,只能看著她在別人身旁,笑得過於燦爛、而我無法企及。
在她身邊,我格格不入。

每周五的中午十二點半,鮭魚和我會撐著一把紫色的傘,穿越整個操場跨出校門,頂著夏日的熾熱烈陽,走上人行道去搭210號公車。
當我們並肩坐在車上的雙人座位,我常常把頭倒在她的肩膀上,望著她臉旁微微翹起的髮梢,問她想吃什麼午餐?喜歡哪個口味?

說來奇怪,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她喜歡的食物,就如同我翻遍所有和她相處的記憶,也找不到她除了喝水之外的興趣;似乎對她來說,一切都一模一樣。
靠近她時周圍的空氣全是溫熱的,彷彿是泡在游泳池內被滿滿當當的液體緊緊包覆那般,讓人很安心;但一離開之後很快就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就如脫離泳池後,我用盡全力想捧住在掌心流動的水,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它從指縫間滴落、最後什麼也不剩。


孤身一人的如坐針氈重新找上了我。
我在鮭魚眼中看不見她對我也抱有同樣的喜愛,只見我在那雙淺色瞳孔裡愈漸敏感的樣貌;我成為定時尖叫的鬧鐘,隨著每個空檔對她不停搖晃。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顧一切地靠近她,深怕一不注意,她就從我的生活離去、不道而別。

我不是一個體貼的朋友,而是不懂得保持適當社交距離的幼稚小孩;去任何場所我一定要拉著鮭魚作陪,就連買午餐、去廁所也得找她結伴。
像是在孤洋中漂泊,我把鮭魚當作了唯一的浮木,緊緊抱著她不放。


我太害怕,我所認定的、一輩子的好友會離開我。
我以為只要盡我所能對鮭魚好,就會感受到她對我也抱持著相同的信任和喜歡;我認為緊跟著她就是示好的最佳方式,殊不知這就是彼此的友誼走向終點的原因。


有天早上我找不到鮭魚。
她沒有站在飲水機前。飲水機上貼著一張待修的標誌。

我惶惶不安地跑遍整棟教學大樓,甚至連遙遠的社團教室都進去繞了一圈;問遍所有認識鮭魚的同學,沒有人看到她。
最後,我在老師辦公室的桌前發現了她,以及她手上空著的水壺。她坐在我們班導師旁邊,憎恨地抬頭盯著我;理性的眼神不再,我期待在她眼裡看到的感情,終於出現了:卻飽含憤怒、嫌惡及冷漠,像是結了冰。


後來我被老師約談了數次。
老師嚴肅地說,我緊抓著她不放的行為,讓鮭魚覺得是情緒勒索。
同學告訴我,在鮭魚沒去裝水的那天放學,她向班上其他人說:我對她控制欲太強大,去哪裡都要找她,還不讓她跟其他朋友相處。大家都是朋友,我怎麼可以只認鮭魚一個人,讓她沒辦法找別人玩呢?

平時陌生的人們,此刻團結起來了。
她們齊齊露出了不以為然、抑或鄙視的眼神。
踏進教室的那一刻,我竟感覺到背後嗡嗡的議論不間斷地響起,時而傳來嘲諷似的笑聲,化為黧黑的夢靨,不分晝夜地向我撲面而來。
啊,這就是她們想聽到的、足夠刺激的八卦吧,我心想。

眼淚滴滴答答落在壞掉的飲水機前,遍佈在佈滿灰塵的溫水按鈕上。
我知道鮭魚不會再來了。
那張待修的牌子遲遲沒有被收走。


如今的早晨,我再也沒有看到鮭魚拿著粉色大水壺的身影。
因為我都坐在學校的輔導室裡。

心理諮商師和我談話前會倒一杯水給我,不過裝水的容器不大、也不是粉紅色的;它是玻璃的。
我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臉上的斑駁淚痕用掉一大包衛生紙仍擦不乾;模模糊糊的視線間,我失神一揮,不小心摔倒了玻璃杯。

杯子哐啷一聲,碎了。
透明的玻璃塊之間,水穿過了障礙流淌著,向遠處漫去。




 


  作者簡介  


嵐裳,台北人,2005年生於夏末。

喜歡文字、音樂和浪漫的事物。深諳自身的平凡,於是只貪戀觸手可及的幸福。
期盼自己學會輕拿輕放、不再沉溺於逃離,深愛的人都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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