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寄來剛出爐的寫經本,取名簡單素樸,直名《寫心經》。
寫經本收到後被擱在紙堆中好些日子(來到我家的書大多命運如此),總想著「哪天準備好了就來寫」(或哪天準備好了就來讀),想當然爾,哪天始終要來不來。某次走出電影院時心情暢快,想買點什麼,經過文具店順勢進門挑了支瞬筆,貪圖胭脂色筆管上可愛玉兔蹦蹦跳躍。
隔天瞄見桌上的筆,一念之間已攤開《寫心經》寫起了心經。
雖說寫經是修行,但修行過程本身還真是跟懲罰肖似……老實說,寫經魅力到底在哪兒我也說不上來。初體驗是十年前頭遭去京都,友人說你就去寫經吧!嫻熟替我排了東寺、知恩院和高台寺。誰料想得到,大疫之年寫經忽成時行。
疫情、論文和國考像三道鎮宅令,我長日蝸居在家,也不怎麼講究寫經規矩。後來才知道有人在意寫經本底紋深淺、字距寬窄,也有人進行全套儀式,洗手靜坐、合掌誦經……我盡量不給自己多設難度,當然若允許盡量一口氣寫完,中途若真得岔神處理倒也不勉強,總好過邊寫邊在腦內萬馬奔騰。不過我寫經不看鐘,至今不曉得寫一回多少時間,也覺得不必知道。
《心經》中有些字會重覆出現,例如「無」。你算過《心經》裡出現過幾次「無」字嗎?或者有幾個「空」字呢?一遍遍寫,就像日日走同一條路,眼睛開始看得到細節處風景。寫了一段時間後我跟友人說:寫經很像動禪呢。動禪基本心法是「身在哪裡,心在哪裡」,寫經時參照走路的速度,走路時浸潤寫經的靈光,做這兩件事情時,我特別留心呼吸。
不像朝聖之路有終點抵達。也不似還願,待償付什麼。我私心不想把「寫完一百零八遍」像累積里程或點數目標。走路也好寫經也好,都不是待辦任務,不需要進度條,當然,寫完後也不需要自我檢討:今天雜念過多、字寫太醜太草率、不夠投入……曾經我仰賴這些聲音作為驅策自己的動力,但我現在想走另一條路。
你算過《心經》裡出現過幾次「無」字嗎?或者有幾個「空」字呢?(圖/《寫心經》內頁)
舊曆年過了幾日暖冬,北部陽光探頭即逝,校園像候鳥整群避寒去的湖面,悄無人蹤。傍晚累了小歇散步去,簌簌沙沙的風在空蕩蕩跑道上閒晃,更顯寂寒。經過的同事蹙眉問不冷嗎?「還好啊,走幾圈就暖了~」先動動身體,掌心開始發熱,寒冷漸漸褪去,仰頭會看見雲彩湧動,第一圈跟第十圈,雲的分布可能已聚散過一輪。群山環抱下的操場宛如一只鉢,一圈圈繞著走,身體彷彿也像一只小鉢,在蒼穹之下同頻共振。
2022於我是震盪的一年,搬離賃居十年餘的老公寓,捨棄心愛大木桌、捨棄白頭翁及珠頸斑鳩鳩頻頻造訪的陽台,捨棄錦鯉悠游,嫣紅落楓浮水的庭院借景……寫經的時候,風從心裡颳過,捲起各種紛呈念頭,但就試著對生活中瞬生瞬死的種種尋常以待,尋常地經過、尋常地領受。但總被提醒著「不捨」也是一種貪。像楊牧老師在《作别》中說的:「不能把握的我們必須泰然地放棄,無論是詩,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斕的情意。」
幾次寫完後在迴向處落款,端詳剛寫完的字,心裡浮現《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於水上寫字,於沙上寫字,與時間等身。一個字寫得好看,挪往下一個字,寫得不好看,也繼續下一個字,不停駐不回望。落紙痕跡,皆是昨日黃花。
一百零八遍,寫到末頁,沒有波瀾萬丈驚濤駭浪,只是接續下一本。動筆的開始平淡無奇,心得結尾也同樣平淡無奇。平淡無奇,我現在偶爾覺得,就是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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