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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號裡的真心話與大冒險──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的嫉妒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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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女性書寫如果有樣貌,應該是什麼模樣?抒情或暴烈、批判或控訴,該像吳爾芙一般以書寫遣生之悲懷,還是朵卡萩一樣說著溫柔與堅定的故事,或者如蘇珊.桑塔格博學深刻?

女性書寫,是浩翰同時微觀的,至大處可以是民族與歷史,但往往不過起源於女性的一個決定——決定書寫自己,它也可以簡單地意指女性「書寫」這個行為,因此所有的女性與她們所創寫出的種種可能,都是正解。人有聖潔、亦有娼盜,女人也是如此,因此女性自然也有惡與俗、瘋狂與浪漫,有時候某些看似極端與越過界線的人與事,說穿了都是女性的日常、說穿了全是真實的生活經驗。一如安妮.艾諾(Annie Ernaux),2022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當代偉大作家,她所寫下的種種關係,無一不聳動,不管是性侵、墮胎、失倫、偷情、忘年戀、老年性愛到失智與死亡,她用最平白的論述,講所有驚心動魄,這是她用來接近生命本質的嘗試。如她曾說:「真實,就是我們一直不斷尋找而顯現的。」

法國作家安妮.艾諾獲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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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諾貝爾獎官方Instagram : nobelprize_org


初讀安妮.艾諾,可能會為著她的小說語言感到趣味,那半是自白、半似日記的口吻,其實並非全然無知,反而出於自知。那是她創造出的一種書寫風格,她稱它為「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在較口語的英文定義裡,也經常被譯為「flat writing」。它必須放棄使用任何華麗的辭藻、捨去一切漂亮理論,僅僅是以平白的文字,書寫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日常經歷,並描繪出她所處的當代—— 一個「將女人身體視為羞恥」的文明背景。這是一種簡約、低調的流暢風格,融合了民族誌、自傳和社會學的元素。如她在《一個男人的位置》(A Man's Place中提出的概念:「這種中性的寫作方式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身上,這與我寫信給父母告訴父母最新消息時使用的風格完全相同。」(This neutral way of writing comes to me naturally, it is the very same style I used when I wrote home telling my parents the latest news.)

一個男人的位置(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一個男人的位置(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A Man’s Place

A Man' Place


甚至她也曾定義自己為「自我的民族誌學家」,而非小說家。

然而安妮.艾諾卻真實地是絕頂的小說家,她的作品曾被寫出《2月20日的祕密會議》的法國鞏固爾得主艾希克.維雅盛讚:「她談論自己是為了讓自己面對現實世界,從不屈服於獨特的幼稚樂趣、屈服於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文學的資產階級白日夢。」這也與安妮.艾諾的成長背景,脫不了關係,她的童年時光,多半浸泡在工人階級文化、流行歌曲和她母親閱讀的浪漫小說中;而這些元素,經常反映在她後來的作品中,成為角色的另一種發聲方式(比如,某時某刻想起的流行歌曲與熱門電影)。

雖然台灣尚未出版安妮.艾諾在面對新讀者時優先推薦閱讀的《悠悠歲月》Les Années),但相隔近十年重新出版的兩本經典《嫉妒所未知的空白》L'Occupation)與《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已能相當大地顯現出她的寫作風格,像是包羅萬象的素材、各種空間感與文字碎片,結合了影像、音樂到飲食的生活日常。

以及,在她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時(據說,是在自家廚房裡聽收音機直播),極具個人魅力與特色地坦言:「我很快樂、也很驕傲,就(只)是這樣。」(I'm very happy, I am proud, and that's it.)這便是安妮.艾諾。她更經常直言不諱,她幾次在媒體上這樣談及死亡,如果必須選擇死亡,希望將是在與情人的火熱做愛中……(她也承認這對情人來說有點考驗)。

悠悠歲月(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悠悠歲月(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嫉妒所未知的空白(2022年新版)

嫉妒所未知的空白(2022年新版)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2022年新版)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2022年新版)


不要想著寫得好,而是要寫得誠實。」這是她對文學、對書寫的重要提醒。

在她的小說中,也一直都是如此。《嫉妒所未知的空白》講述一場後來才跟上的分手之痛,不是因為後來才懂,而是因為嫉妒。嫉妒舊愛已與新歡展開同居、嫉妒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取代了自己曾經的位置。嫉妒並不好寫,因為最誠實的書寫,往往無比難堪。該如何說自己如此喜歡前男友的驚人性器尺寸、該如何說自己像是變態般撥出一通通電話,只為了確認那個未曾謀面、甚至不曉得名姓的另一個女人是誰。究竟,該怎麼樣寫才能為自己留下餘地與美好濾鏡?安妮.艾諾的決定是,成全所有的難堪。她死纏爛打、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她明白知道對方是誰,並沒有帶來任何好處,卻依然認定:「『想知道』這回事,便是生命、智慧本身的形式。

她在小說裡深掘嫉妒最陰暗的一面,當她寫下:「我開始因分手而痛苦。」那個開始,更是開始誠實。當她告訴你,嫉妒之奧祕在:「心懷妒意時最奇怪的一點在於,整個城市、整個世界只有一個人的存在——自己永遠無法碰上面的一個人。」你便知曉她沒有說謊,因為那也是屬於所有人的不堪、我的不堪。最陰暗的自掘,往往不是拿刀往肉裡戳,而是自白傷害附加的惡心惡意,如同安妮.艾諾在小說裡寫的:「最強烈的傷痛,最巨大的幸福,無疑都是由他人所左右。」、「然而,這樣的痛苦對我來說像是奢侈品,比起生命中波瀾不興或功成名就的時刻,我還更喜歡當下所承受的痛苦。她在嫉妒與痛苦中,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她說,那是「生命本質的東西」。

寫作就像是一種儀式,為了更靠近某些生命中的本質,安妮.艾諾的儀式,經常藏在「括號」裡。小說中許多的括號,都像是作者的「真心話與大冒險」,有時是無比真心的忽然告解:「(性愛於我不只是性愛,我期待的不僅是肉體享樂,還有愛情、水乳交融、永恆、書寫的渴望。到目前為止,我最大的收穫,毋寧是清楚的頭腦和意識,能夠不帶個人情緒看待周遭的人、事、物。)」有時,則更像是作者現身,談談為何這樣書寫:「(像替學校的作文下標題一樣,為生命中的一段日子下標題,也許是掌控這段時期的方式?)

她的「我」,既是小說中的「我」,更是寫小說的「我」,互為彼此,更希望讀者無分彼此,許多時候這不僅僅是「私小說」。如同2018年諾貝爾獎得主波蘭的朵卡萩,得獎致詞所寫:「時常有人語帶懷疑地問我:『你寫的是真的嗎?』而我每次都認為,這個問題是文學終結的預兆。」安妮‧艾諾在小說裡投射出的,也是某種超越的「我」:「一直以來,我就渴望無所顧忌的書寫,彷彿預料作品出版的那個時候,我將已死去。如同告別人世前的絕筆,再也沒有外人的評判。」

「我」不需要分真實與虛構,如此一來,才更可以深入民族中的每一個人,與每一個女性。安妮‧艾諾的作品裡,經常出現自我審視,並且同時表達了她將生活經歷轉化為文學時所面臨的挑戰。她另一部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繁體中文版書名靈感來源應是她在開篇引述津島佑子的一句話:「所謂的記憶,也許就是徹徹底底看透一切。」這是一部談墮胎,與墮胎過往的非法性、永恆的非正當性主題底下,更大程度談述與藉時間定義「記憶」的作品。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像是透過舊時的記事本,重回、重寫,再複寫當時。「我想再次進入生命的那段時期,不明白當時發生的事。這次懷舊探索將以文字敘述為經緯;唯有靠著文字,才有可能還原當時的事件——那段我親身經歷,可是不復存在的日子。」一件關於「我」墮胎的陳年舊事。裡頭當然也有她堅信的誠實,誠實寫下將毛線鉤針放入私處、四處尋找密醫違法墮胎的經歷,更誠實寫下即便在懷孕中,也應欲望所邀,坦然接受噴流而來的陌生人精液。最誠實處,卻在文學的自省裡,她發現:「許多小說談到墮胎,可是從未描述詳細經過。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女孩,轉眼間就打掉了小孩,其中過程付之闕如。」

在她的書寫中,墮胎也像接生,這一刻,她殺掉的不僅是一個嬰兒,更是體內的母親;此消彼長,因為這一件「陳年舊事」,後來她才能真正或更好地變成另一個母親。讀完此書與改編電影《正發生》的朋友曾說,不建議即將生產或剛生產完的女性看,我卻覺得再合適不過。當我們談論女作家,除了意識到其弱勢(諾獎歷史上有119位獲獎者,安妮.艾諾是第18位女性,第1位法國女性),更要聚焦在她們所能抵達與視見的不同風景。安妮.艾諾和在她之前的許多女性獲獎者一樣,孟若辛波絲卡童妮.摩里森,都在透過寫作表達許多文學中不被重視或無人問津的女性經歷;從女性更細緻地看向民族、人類,總有人們不得不承認的、一種異於男性的眼光。回到括號裡,因為作者就在括號裡,就像括號中的「我」所說:「(我有權利寫下親身的經驗。事實就是事實,沒有高等或低劣的分別。對於這次經驗,如果我選擇輕描淡寫,我不啻在隱瞞相關事實;這樣一來我也站到到男性宰制的這一方。)」更在書尾,展露出更多意圖,將當年的違法的墮胎婆比妳成如今幫助科索夫難民偷渡的人蛇,在括號裡頭挑釁說道:「(正是法律和常規造就了這兩種人。)」在括號裡的我,除了是作者與自我的分化,也是對寫。將現在與過往、將我與她區分開來。

電影《正發生》改編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


真正的恐懼與難堪,也不在非法墮胎,而是文字裡。如小說中談起的書寫動機:「(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文字,似乎只為了最後要描述1964年1月,發生在巴黎17區的一切。就像15歲那年的我,不過是為了一、兩個未來的願景而活著;為了到遠方旅行,為了做愛。我還不曉得會用那些字眼。我還不曉得自己會寫下什麼。我想延緩自己動筆的時刻,繼續維持等待的狀態。也許,我懼怕書寫會讓所有景象崩解消逝,就像性慾在高潮後馬上蕩然無存。)

留住與接近隱藏的真實,為什麼也是一種難堪?因為真實,總留不住。就像小說最後,她也決定調轉方向,改以墮胎比擬:「(一切的一切,都將驟然煙消雲散。將要公諸於世的文章,我對它再也沒有掌控權,就像在天主醫院,我失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在安妮.艾諾的括號與各種「我」之中,揭開的醜聞與平白直述都只是一種技巧,迴轉、暫停、指定、歸零,如此繁複也如此簡單。安妮.艾諾絕對是當代最好的「女作家」,在此底下、在此之前,她得先成為當代最好的作家,才能成為兩者、跨越兩端,為難堪與弱勢,誠實地書寫。


 安妮.艾諾作品 

2022諾貝爾文學桂冠──安妮.艾諾經典小說【2冊合售】:《嫉妒所未知的空白(2022年新版)》、《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2022年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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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經典作品:《位置》+《沉淪》(2冊合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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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刀的書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學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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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7年生,台灣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無信仰但願意信仰文字。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 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項。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 2017年出版《寫你》, 2020年出版第三號作品《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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