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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在歷史的廢墟中寫詩──專訪黃瀚嶢《沒口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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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瀚嶢,現為生態插畫與環境教育工作者,並擔任社區大學講師。


2016年,尼伯特颱風襲擊台東,對地表一切造成全面性的毀壞,時間與空間徹底斷裂,人們再也無法回到受災前的世界。然而,承認災變的現實吧,就從這裡建立新的連結,在廢墟中謀求生存的可能性──這是六年前,黃瀚嶢從台北前往台東的契機,也是六年後交出散文作品《沒口之河》的哲學基調。

原本從事植物研究的他,六年前乍然結束一段工作與感情,生活頓失重心,渴望投入一塊嶄新的田野。一則來自台東的邀約,將他招募進了環境救災的行列──彼時「知本溼地」因風災重創乾涸,地方團體為了爭取修復資源,希望有人協助進行生態調查,黃瀚嶢便接下了這項任務。

透過文獻、口述、個人觀察,他一個一個撿拾生物的名字,並開始考究土地的過往。除了「人」的歷史,如卑南族石生支系的起源、族人與荷蘭人相遇的「第一聲槍響之地」、日本人到此建立甘蔗種植園、鐵路接通點燃新的發展想像;還有「非人」的歷史,如沉積湖底的茵陳蒿花粉指向沖積扇的成形、火刺木見證平原上仍有梅花鹿的時代、木麻黃帶著澳洲的記憶站成海岸的防風林、善忘的巴拉草暗示著當下的水域。異質的時間與空間,纏繞在《沒口之河》如詩的語言裡,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描述這一塊「活著的濕地」。

黃瀚嶢解釋,書名的「沒口之河」是一個地理學名詞,指強勁的東北季風堆出沙堤,阻斷河流出海口,形成季節性的封閉水域。它意味著這塊土地的形貌是流動中的短暫凝結,是動與靜的辯證,而新的生態關係總在過程中不斷湧現。
 

▌七隻眼睛看見什麼世界?

本書一大形式特點,是用了七種植物來說故事,且黃瀚嶢有意識地安排了一條空間序列──從臨海的木麻黃,稍微內陸的甜根子草,占盡優勢的銀合歡、標註水源的巴拉草、代表舊河道的火刺木、象徵礫石地的茵陳蒿、到沖積扇邊緣的苦楝。這樣的形式再現了一種稱為「穿越線」的生態取樣方法,由於地景太過複雜,不可能探索窮盡,於是必須設置一條觀察路徑,切出最具代表性的地景剖面。有意思的是,這七種植物/七種視角不光呈現空間上的穿越線,也是時間上的穿越線。隨著章節遞進,從最當代的現象寫到女祭司和祖靈的遠古聯繫,敘事沉入越來越深的時間尺度。

我想起澳洲學者范杜倫(Thom van Dooren)在經典的多物種民族誌Flight Ways裡頭,用了六種瀕臨滅絕/已滅絕的鳥類為例,講述物種的消失並不是獨立事件,而是一整套「生活方式」層層剝落的緩慢過程;與之相比,《沒口之河》則透過物種的出現,描述流變的歷史如何層層連結起新的生活方式。這反映出黃瀚嶢作為受自然科學訓練的研究者,除了詳列生物名錄之外,為何還要用如詩的語言,慢慢為知本溼地重建歷史的原因。面對渾沌、複雜、變動的世界,這樣的實踐有它鮮明的政治意涵──沒有任何單一敘事能宣稱自己窮盡「溼地」的意義。

沒口之河

沒口之河

Flight Ways: Life and Loss at the Edge of Extinction

環境哲學家范杜倫作品:Flight Ways(2014年)


書中引用《小說面面觀》作者佛斯特(Edward M. Forster)的說法:「小說是介於歷史和詩這兩座高山之間的溼地。」黃瀚嶢說,「歷史是不曾消逝的過往,詩是語言的創造,兩者共同沉積在當下,指向時間的兩端。我一面記錄舊有,一面發掘新生,說故事的同時,也在多重歷史的爬梳中打造新的論述。」


▌小敘事對抗大敘事

2017年底,一顆新世界的種子悄然萌芽,台東縣政府宣布要在知本溼地劃設大面積「光電專區」──國家能源政策、部落傳統領域、環境保護團體都加入「論述地方」的競逐。部落內部漸漸發生分歧,贊成方與反對方的矛盾日益尖銳。除了作為文字記錄者,黃瀚嶢也以生態調查者和社會運動者的身分參與其中,這賦予《沒口之河》相當曖昧的文類特質:它像自然書寫,又像報導文學。

雖然文類標籤是後設的,他也認為自己僅以文學創作看待這部作品,但約定成俗的框架可以引出幾個問題,首先是介入議題的倫理。早期自然寫作者為無聲的自然物代言,可以站在「開發」的對立面安然自處;但在報導的脈絡下,作為一名外來者,如何能替部落投下贊成票或反對票?面對這挑釁的提問,黃瀚嶢說,「正/反方其實是一個思考陷阱。我寫作的重要目的,正是要回溯這種二元框架的形成脈絡,從投票現場退一步,辨認其中隱含的暴力與殖民系譜。」



文類框架帶出的另一個問題是,自然物在故事中是作為舞台背景,還是積極的行動者?書中提到,東方白鸛的出現,讓知本溼地的概念開始結晶,進而帶動社會結盟;稀罕的花澤鵟如神降臨的那一刻,他決心在知本扎根;變化的河道時而吐出流動的綠意,時而收走定居的人群;興之所至的小米種植,竟成為族人宣示主權的手段。我認為正是由於敏銳洞察非人角色的能動性,讓《沒口之河》突破以人為中心的報導,成為一部卓越的自然書寫作品。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長期的田野工作和部落生活,讓黃瀚嶢原有的科學知識儲備,從一個超然、疏離、外在的視角,轉化為在地、貼身、內在的視角。他說,「我寫的是一個只屬於此時此地、只活在這個脈絡下的故事,但毫無疑問,這個故事也是全球化現象的投影。」

如同他在後記提及法國哲學家拉圖(Bruno Latour)在生命最後幾年發表的《著陸何處?》,當中指出「在地」是全球和本土拉扯之間的新方向。黃瀚嶢說,自己也努力用一種小敘事來對抗大敘事,前者摸索多元的可能性,後者將一切捲入不斷向外擴張的邏輯。作為讀者,我在《沒口之河》裡至少找到兩種讀法,其一是,冰冷生硬的科學知識,如何在接觸歷史蒸騰的土地之後融化下滲;其二是,以國家/部落為單位的集體治理敘事,如何掩蓋了眾聲喧嘩。

這或許恰好回應了書名:說一個關於「沒口之人/沒口之物」的故事。


▌混沌世界的不和諧音

從台灣自然書寫系譜來看,《沒口之河》或許在幾個意義上呈現了新時代的轉向。就思考養分而言,過往最常聽到的名字大抵不脫美國自然文學經典,如梭羅(Henry D. Thoreau)李奧帕德(Aldo Leopold)卡森(Rachel L. Carson)等名家,先行者們多少都受過他們的灌溉。黃瀚嶢說自己確實曾將李奧帕德的《沙郡年紀》奉為典範,也覺得卡森的《海風下》相當迷人;再加上他的專業是生態演化,「用科學知識詮釋一切」已經成為思想的內核。

「不過後來發生的轉折,有一個重要場景,」他說,那幾年經常往來台東,在四小時的漫長列車上,「有天偶然在作家言叔夏安靜的文字空間中撞見了班雅明,把我引入新的哲學世界。」台東的住處是一個孤獨空曠的房間,他翻閱晦澀迷人的思想著作,深夜進行不著邊際的浮想。有時騎機車上街晃蕩,耳機播放著網路上的哲學和文學講座,他還會刻意繞道,在迂迴的巷弄和思惟間,將時間越拉越長。


影響自己最深的幾位哲學家,他說,除了班雅明關於廢墟的思考之外,還有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思想、拉圖的行動者網絡理論、安清(Anna Tsing,《末日松茸》作者)的多物種民族誌,最近越來越著迷的則是德勒茲(Gilles Deleuze)瓜達希(Félix Guattari)。可以說,這些思想都鬆動了事物有其「不變本質」的慣常見解,在英文裡面,本質和自然經常就是同一個字,nature。黃瀚嶢說,「在知本溼地的故事裡,根本沒有原始穩定的自然,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框架,從一開始就缺乏解釋效力。」

「美國人有關於『荒野』的思想傳統,自然科學向來也被用於理解荒野,或者批判破壞荒野的行為。但必須承認的是,我們現在面對的就是歷史遺留的瓦礫堆。」黃瀚嶢認為,只有直面汙染、破敗的狀態,才能在廢墟中找到新生活的可能性。若只依恃自然科學,經常感到虛軟無力,這時人文社會學者便提供了堅實的後盾。

人文與科學的交會、自然與社會的交會、小敘事與大敘事的交會;歷史與詩的交會、土地與水的交會、流動與凝滯的交會。在這個偶然的歷史節點,翻開《沒口之河》,讀者將踏入一片越陷越深、難以拔足的溼地。


沒口之河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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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94年生於臺北。臺灣大學昆蟲學系畢業,現就讀地理所碩士班。喜歡攝影、旅行、啤酒、貓貓。心血來潮時研究一點點象鼻蟲,已發表SCI期刊論文數篇。

寫作方面在散文、科普、遊記、小說之間搖擺不定,近年比較用心的主題是北極、西藏、婆羅洲、螢火蟲。曾獲選為keep walking西伯利亞極地研究員、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雪豹研究志願者、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等。於《鏡週刊》開設專欄多年,作品四度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臺北文學年金、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若干獎項。著有小說《馴羊記》,以及聲音課程「人類世下的自然史——從螢火蟲談起」。

攝影方面胸無大志,夢想是拍攝雪豹、獨角鯨、天堂鳥之類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曾任Canon講座講師,舉辦鳥類生態攝影個展《翼疊翼,光覆光》。



恭喜!黃瀚嶢《沒口之河》獲2023梁實秋文學大師獎「散文大師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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