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是不是，我就送你到這裡了？導演是枝裕和的魔法-馬欣

是枝裕和近期作品《嬰兒轉運站》講述一名無力扶養孩子的少女，展開和掮客一起販售嬰兒的旅途。（圖／《嬰兒轉運站》劇照 ©車庫娛樂）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曾經，是枝裕和以「時間」為潛在主角的拍法，很像散文，也像散步。在他的鏡頭中的人生是，我送你到這裡，讓你日後的每一步，都有記憶的祝福。而後來，他是否在日本之外，就無法實現這樣純粹的魔法了呢？

這兩年，有人開始說是枝裕和的市場魅力開始失靈，也有人覺得看他近期的電影，如《嬰兒轉運站》、《真實》感受不到他電影獨有的魅力。更多的是懷疑他是否重複了自己。

其實我覺得創作者重複自己並不是大問題，畢竟很多導演終其一生的作品只有一個核心，只是換了不同的說法。然而，在看《嬰兒轉運站》後感覺褪色的是他獨有的「時間」的魔法。

他那宛如陪你一程，有如「散步」的魔法，且留下就送到這裡的韻味。在《嬰兒轉運站》結局有，但「時間」這角色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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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好的創作者都有他的魔法。導演是枝裕和的魔法就是「時間」吧。

如《幻之光》中，江角真紀子在微潮的榻榻米小室，日子不留情地過去，唯獨留她在未明的地帶中。有一幕，她在歡愛後，一處舊房中，藉著昏暗，她終於不用再裝飾自己的表情，只有電風扇轉頭仍在數算著時間。女主角在那一幕中，呈現了她因失去而無法再往前的擱置。

曾經喪夫的她在日常中仍是勤勉的動作，彷彿「日常」只是個舞台，她任由自己迎接再婚，前往新生。但僅為了保持「一切如常」，她就耗費過多的心力。

就如同每個中年人為了「一切如常」死命地鴨子滑水，其實都像吃水太多的船，逐漸感到緩緩下沉的力量。

「日常」還真是個要命的舞台，明明覺得自己就快跟不上了，好像從內在斑駁了，卻還是要怎麼「積極」都不夠的展開新的一頁。

電影中那老舊電風扇轉頭的聲音，與那女主角徒留形貌地擱淺在那天午後，沒有勇氣再「出發」的剪影始終停留在那裡。「她」仍等著自己恢復氣力後起身。承認人都有過不去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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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光》中，江角真紀子在微潮的榻榻米小室，日子不留情地過去，唯獨留她在未明的地帶中。（圖／《幻之光》劇照）

日子飛快，但那個始終留某一刻的殘影，是是枝裕和導演的魔法。無論在《比海還深》、《橫山家之味》還是《海街日記》等有。甚至有「太幸福了，是否要等待告別」的那一刻，都在他電影中蒸餾著。

「時間」就是像這樣的小化石，卡在電影語言裡，無法言說的只能自己消化的，各自如輕旅似地帶著，慢慢累積更多的午夜夢迴。

或者因某件事太遺憾了，只好充當一個忘記的人繼續過下去，從他的《我的意外爸爸》到《小偷家族》都有這往前與背後的韻致。

那被辜負的時間，常託付在女生的角色身上。像是《海街日記》中綾瀨遙飾演的長姊帶著妹妹一起放煙花，那時已接近傍晚。那鄉間的空氣似乎透明清亮。鏡頭變成在屋內陰影中的眼睛，看著那成為「回憶」的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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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能將某些人的當下有了回憶的重量。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陽光曬得連觀眾都感炙熱，一些糖果紙就這樣分散在角落，皺巴巴的七彩顏色，與髒兮兮的孩子一起被遺忘在都市的角落。畫面讓一點餅乾包裝紙的甜漬都沒有了的飢餓撲面而來。幾個孩子也穿著像塑膠紙鮮亮顏色的衣服，看似這麼年輕，卻在都市這清掃的大機制中，留下近死物的鮮亮感。

就是這樣被城市遺忘的一幕，讓人看到了都市那麼可疑的障眼法，隨時抬眼望去都市都給你它富有的暗示，尤其是那時的東京包裝得像高級的禮物。這樣為了讓人感覺美好的地方，卻有著非洲莽原上的生死一瞬，都市是一種「社會性的消失」，它仍運轉著富裕、新衣與美食氣味，它只是忘了你這樣。

那電影讓人感到顫慄的不是這樣的「被遺忘」，還有著都會吞吐著那些不算食物的內在飢餓。

太過燦爛的慾望紛呈著，人心精神都餓著，於是真正的飢餓者反在那一刻疑幻似真了起來，彷彿這幾個被母親遺棄的小孩是亂入在這「富裕」的設定裡。

連重量都沒有的咻一下抽了氣的惡夢，人們則睡在霓虹鋪成的夢上，許諾是每個廣告給的，讓我們趕忙去感受到幸福，趕忙拍下來，趕忙po文，不然就彷彿會戳破了餘味，以致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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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小孩與散落的糖果紙都有鮮豔的色彩，在都市中成為被遺棄的存在。（圖／《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

這世界被他拍得打了飽嗝，如《空氣人形》，但飽的是世界，個人仍然重演著飢餓的記憶。

是枝裕和是時間的魔法師，包括他常用的演員樹木希林也是，《橫山家之味》的一段散步場景，母子都仍有心結，但不能說也拆不散，走成一條路，一生各自消化，一段散步在事後成為主視覺的海報，前一步，後一腳的，彼此有時差，「回味」已於焉產生。

更神奇的是《比海還深》那集合式的老公寓，都更前就是一個恆定的等待，等待再見、等待分離。飾演母親的樹木希林那時動作已不靈活了，起身拿個冰棒有點吃力，摳著那結冰的養樂多笑得像永恆的午後，像是還可以再偷點時間。對被世道逼得抬不起頭的兒子良多而言，她那裡給的是「時間」的從容。很少人說愛是時間的從容吧。

但這部是如此的，你在愛你的人身邊，「時間」的催促不足為懼。那母親的愛像海一樣永久，雖她對兒子說：「我做不到比海還深。」但她在時的那盞燈，那小坪公寓，讓時間的倉促被抽走了，她等在窗台的一幕是個四方，剪影出幸福的樣貌。

在她晚年時間有限時，她教給良多的身教是，你對你兒子也是「不變」的存在。萬事多變，要成為那個人心中的不變。

那部片中樹木希林出現的每一幕，都是綿長的話別與目送。電影將他們未盡之言，以「時間」為主角，記錄著相處的瑣碎，日後關於她的「時間」都是無窮盡的。讓在世的人去提領。

《比海還深》中樹木希林出現的每一幕，都是綿長的話別與目送。（圖／《比海還深》劇照）

可惜的是，《嬰兒轉運站》或許是因為整個產業的運作不同，韓片仍是較快速的且盈滿的，是知的「時間」無法悠緩降臨在其中，無法實現人生對人最大的寬容。儘管有幾個長鏡頭也沒能發揮效用。

曾經，他這樣以「時間」為潛在主角的拍法，很像散文，也像散步。人生是，我送你到這裡，讓你日後的每一步，都有我的祝福。或許是枝裕和會在未來再緩緩走了回來。

\\《嬰兒轉運站》預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作者簡介

馬欣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