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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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蓮
文/陳禹翔
在機車上抱住若蓮的時候,我總喜歡唱歌。
我總是先把所有我愛聽、我記得的歌唱過一回,然後再唱幾首她喜歡的,這時候若蓮常說有夠難聽的不要再唱啦,然後,然後我就會從後座聽到,她細細哼歌的聲音隨著那些趕著長長路途的風吹來我身旁。而每次當我唱我的歌時,路邊的砂礫都會被揚起並飛進我的眼睛,讓我睜不開眼,不得不停止歌唱,可是輪到若蓮喜歡的歌時,卻從沒有這樣的事發生,我紅著眼睛,裡面積滿為流掉砂礫而泛出的淚,邊拭淚邊唱,這情景就彷彿她所熱愛的一切都帶有濕潤的成分那般,讓我每靠近都必以流水似的什麼獻上。
那陣子若蓮帶我練摩托車。我們經過國道一號底下的不知名甬道,抵達永康的那座機車路考練習場。清晨六點的時候空無一人,若蓮停車,熄火,然後把鑰匙交在我潮濕的手裡,我瞇眼看她的身影在朦朧的清晨暈開,身後偶爾經過的來車都像是徹夜不歸的人。
我跨上機車,插進鑰匙,慢慢壓轉油門,聽見機器發動的聲音,兩腳一蹬立即出發。我搖搖晃晃沿著白線騎了一圈又一圈,尚不太能穩定控制油門,車子一下失去氣力,一下輪子又實力飽滿地往前滾動,我被慣性的力前後擺甩,很像在航海。但說真的,現在與航海兩者之間其實差不多,都要左彎右拐,都要手臂用力防止身體或機車失去平衡而跌倒,再把腳伸出去觸地支撐。煞車的時候我全身都豎起了窒息之感,遠遠看來姿勢很醜,因為動作太唐突太大力的緣故。
就這個模樣在清晨時走時停騎了三十多分鐘,太陽還沒完全曝曬世界,但我已經覺得眼前所見是乾涸的。或許是恍神作祟吧,使我一股腦撞上前方的塑膠柵欄。
「怎麼說呢李察,我好像誤會你的意思了。」當我懷著疲憊把車牽到停車格時,若蓮就站在我的前方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我以為你早就會騎,只是想再複習一下場地跟手感而已。你剛剛的表現是真的嗎?」
「我不記得有跟你說過我會騎。」
「你那時的口氣聽起來根本就是差點考到駕照,但是出了一點意外沒過,蓄勢待發準備再考的人。」
「好啦,那你剛才看到了。我完全不知道怎麼騎,這樣可以了嗎。」
「既然來了我就要教你,但是李察,你要知道這個樣子會讓我心情很悶。」若蓮說。
若蓮接過鑰匙,坐上機車,騎到那條狹窄的直線道上,然後用很慢很慢的速度,騎在線道的正中間,過程中手臂完全沒有搖晃,沒有踩線。然後她停了一下,又轉進彎道,接著兩段式左轉、打方向燈、變換車道,擺頭左轉而後接續直線轉彎,穩妥停在岔路前,流暢左彎並煞車在平交道警示線後方。
我盯著若蓮,若蓮盯著我。她順暢地做完環場道路測試的所有關卡,我埋在安全帽下方的臉聽見摩托車滴滴答答的方向燈的音效,忽然覺察自己心中總常懷有的靜默的孤獨。
「第一關叫作直線七秒。」若蓮說。「通過直線的時間要至少高於七秒,重點在慢,但慢就容易失去平衡,所以剛開始可以先催油門,然後放它滑行,快不穩時再催一點點。」
「這是最難的。」我說。
「多練幾次吧。」
我騎車重回出發點,前輪對準那條直線道,每當有畫線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永遠有辦法超到線外去。我明白若蓮在看,於是我發動摩托車,到了中途都還算順遂,但當車漸漸沒力,我再繼續轉下油門時就壓到線了,那時我彷彿聽見若蓮為我一次次的落空而嘆息。
為什麼為什麼,那是和以前同樣的嘆息。我想起以前小學升旗,我們成群結隊的學生像小兵一樣,穿著制服如木樁被鑽在光禿斑駁的草皮,主任在台上整隊,一手招呼後台的同學上來領獎。
同學一個一個上台時,擔任司儀助手的若蓮都會在右邊拿麥克風念他們的名字,李佑哲,魏秉叡,李婕妤,鄭子喬,林禹崴,好像在念一串密碼一樣,我剛開始以為在最後,若蓮會像平常說話的習慣,於句尾加上一個靦腆的「就這樣」但她沒有,她只是不斷唱讀手中的名單,使我忽然感覺全世界就如此平淡地缺少了某些事物,而且是我這樣一個還沒長大的人不會理解的。
若蓮關掉麥克風以後,總是以極刻意而不自然的姿勢,轉頭凝望那些領獎的人,有次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看看你在不在上面。」她說。「可是你不是才念過那些名字嗎?」
「哪可能念過就記得了?」
當時是我首次想到,原來有人說出的話並不完全是自己所清楚明瞭的。我又問她要怎麼樣才能站上台,她告訴我變厲害之後,參加比賽得獎就能上去。「多練幾次就好。」她說。
我猶記得若蓮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我向著她,那時我的身高還不及她的肩膀,她臉上飄著夏天的氣味,就是在盛夏時從屋簷的陰影伸出手掌,用手指玩耍熱騰騰的光芒,然後留下的氣味。多年以後,我在電影選修課看了楊德昌的《一一》當見到洋洋被一群女生包圍欺負,然後默不作聲的鏡頭,我腦海中卻只浮現與若蓮四目交接的畫面,那景象鮮明無比,使我能夠切身感受那個年紀所承有的嘆惋與噓息,原恰巧在一直線上,隨後搖搖晃晃並意料之內地跌出線外。
「記得待轉記得待轉。」若蓮大喊。「不要直接進下一關啊。」
我煞停在斑馬線上,然後傾斜,繞了一小圈,回到機車待轉的格子裡。待轉區是機車路考練習場最內側的位置,我從那裡流觀整個場地,所有整齊劃一的、工整的線段與文字都縮成扁平變形的模樣。若蓮緩緩走到中間,一邊告訴我等一下記得打方向燈,要記得擺頭,切換車道之後會遇到連續的直角轉彎,一開始繞大圈一些,不要走內側否則會壓到線。
「欸若蓮,你說得很簡單,但我聽起來就像你國小的時候當司儀念名字那樣。」我說:「你還記得吧?」若蓮搖搖頭,霎時我竟然有點感傷。「那你第一次騎車第一次路考呢,你還記得嗎?」
「你先往前騎好不好。」
我催了油門,這次機車跑得比剛才都還順,我完成一個不踩線的轉彎,然後不經思索停車再開,也順利煞在平交道的號誌前方。我知道,台南此時正將鐵路移到地下,所以在我的生活範圍內,已不會再遇到平交道了,這使我意識到路考練習或許跟我方才垂釣起的回憶相似,就像一則公式、一個被設計好的課堂、一個有缺角破損的迷宮,或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姓名。總之,那所有或許跟我有關事物瞬間湧上我的腦海,導致我沒聽見若蓮在背後叫我的聲音。
「李察你自己看看你,已經壓在鐵軌上了,如果這是真的在考試,你會嘔死。如果火車真的開來,你就會被撞飛。」
「你放心啦,鐵路地下化了,沒有火車了。」
「再講一次,你給我再講一次。從剛剛你就不夠專心。我看你是考不過了。」若蓮突然大怒,把我嚇了一跳。她的用詞與口氣之嚴厲,讓我不知所措,我並沒有將練習機車當成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反而極認真地看待,不過一旦認真就容易想太多,就容易做得零零落落的。
「你自己練。」她丟下一句話。
看著若蓮的背影,我真心想要放棄回家了,她不是一個有耐心的老師。若蓮過了斑馬線,走進對街的便利商店,而我繼續重複練車場裡一模一樣的道路,在清晨,就像在課堂裡反覆謄寫一道公式。還參透不了那道公式的小孩抱怨無聊,參透了的也覺得乏味,說不定根本沒有人需要這道公式,我不曉得。
對於若蓮來說,我的障礙與困難渺小得難以理解。她知道我明白,她自己和我相隔好多個時區,永遠能走得比我更快一些,對於那樣的人,等待簡直是種浪擲。
後來是等到讀同一所高中,我才又與若蓮碰在一起。若蓮此時正與學測奮戰,在我經過他們充滿原子筆墨水味和紙張潮濕味道的教室時,正好就看見坐在窗邊的她。我感覺得出來,她這幾年早就緩緩變成我再也無法懂得的樣貌。
她下課後走出教室,在我面前微微抬起頭,沒有一句好久不見之類的話,只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皺皺的演唱會門票問我要不要去,她的眼睛就和宇宙一樣,偶而會有流星劃過,但更多時候是神祕的漆黑。當時我想了一想就同意她的邀請,放學後隨便打通電話回家,說我不吃晚餐了,然後直奔向若蓮的教室。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搭她的摩托車,我們奔馳在入夜的街道,她穿著學校白衣黑裙的制服,隨著涼涼的風鼓脹又消縮,當下我心裡突然閃起恐懼又害怕的念頭,不知道在演唱會那裡會遇到誰,其他人會不會覺得我們是蹺課的不良分子,我的父母會不會突然報警,我明天的考試會不會大爆炸等等。不知不覺,我捏緊自己的大腿,路邊的小石子彈進我的眼睛,讓我很不舒服。
「夜晚是不是很漂亮?」若蓮從前座微微偏頭放聲說。
「車太多了,我覺得很恐怖。」我說。
「大家都趕著要去演唱會,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學姐我問你。」
「你說。」
「為,什,麼,你,要,邀請我?」
若蓮沒有回答,我的心因而揪在一起。那時候我尚未有任何戀愛的經驗,於是我無法克制地將一切原因怪在當時全然不懂的愛情之上,我揣摩著,如今覺得好羞恥,揣摩著該如何執行接吻這種艱鉅的任務,並難以想像自己終有一天也將面臨愛情夾帶的種種身心試煉。
演唱會的噪音大到所有人的吶喊聽起來都像消音一般,上千萬支揮舞的螢光棒,如海嘯般一摺一摺掀起,海水淹沒之處,即升起更熱烈而瘋狂的尖叫與迷狂。若蓮也在人群之中跟著唱跳,我遠望她一身潔白的制服染上螢光的迷彩,在聲光之間,連胸口僵鏽的學號與姓名也剝落下來,若蓮脫身變換回原來的自己,黑色百褶裙裡藏納的公式與註解,被她旋轉不停的動作抖落,而成為白晝遺留的某些微不足道的化石。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沒能再更了解她一些,當然也無能和她一起跳入演唱會的海洋中游泳,我始終在觀望,因為對於自己,白晝的生活使我感到安全,但是現在,那種安全的知覺葬入水中消失了,就像一切稀微的泡沫,於雙腳的攢壓下四濺,由我的身體流去如宇宙般的深水區一樣。
演唱會結束以後,若蓮還是很亢奮,她載著我於近乎午夜的城市裡竄行。我告訴她不要騎那麼快,很可怕,警察會臨檢抓人的。
「李察你會怕啊。」她笑。
「我會,不只怕,我討厭亂騎車的人。我討厭。」我在她耳邊大叫。
「那你可以抱住我。」若蓮放聲說。
也許那句話是整晚最接近我原先揣想的台詞了,我遲疑了一下,然後伸出雙手環抱在她柔軟的腰際,並且閉上眼睛。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那時的世界忽然沉寂下來,汽車與汽車之間嗅不到任何趕路逼車的意味,一路上我都聽得見若蓮的呼吸,而她也聽得見我的。
我相信自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但當晚我確實伸手擁抱了她。若蓮騎車接近我家時,我像是想到某件重要的事情那般,心血來潮唱起剛剛演唱會的最後一首歌。原以為若蓮會跟我一起唱,沒想到我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唱到最後我忘詞了,索性哼哼哈哈地帶過,我彷彿看見車燈模糊成霧化的光點,移動閃逝著把歌繼續唱完。
後來我聽說她蹺課,在學測前兩個月,騎那台她載我聽演唱會的摩托車走南迴去了台東。當學校裡的同學、老師、家長,以及黑特版都熱烈討論的時候,似乎只有我仍與她保持私下的通訊。我記得若蓮寄來一張她自己與台東海岸的合照,分享她經過南迴公路,看到太平洋乍現時觸電般的感動,還有她認識另一個騎車環島的男生時,徹夜聊天,聊各自的生活、學校、文學、電影的種種刺激。
「我好像知道自己未來要什麼了。」我盯著手機螢幕,看到若蓮打下這一行字,但不一會兒又自己把它刪去。
「你跟我講這些幹嘛呢?」我問她,然而話一出口旋即後悔了。對於我而言,那是屬於我之外的事,明明可以一概不聽的,同時卻又感覺不聽的話會辜負了自己。若蓮具備的是我永遠無法企及,可以走得更遠,跨越我和她的時區阻隔,屬於未來的某種謎樣能力,她流暢穿梭在曲折迂迴的道途,頻頻回頭看著我依然只緊踩在那條白色線上。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想聽。」
我又在機車路考練習場裡來來回回騎了好久,直到手掌泛紅,握拳時感到難以忍受的酸痛才停止。若蓮走出便利商店,從對街走了回來,我下車,立好中柱,換她上車,然後我才跨坐到她後面,並且很自然地抱住她。
她載我沿著來路回去,風颼颼地把世界遠方的氣味都傳遞過來。「你下次會不會認真練習?」她問我。
「你還會願意跟我來一次嗎?」
「廢話,我如果不把你教會,今天幹嘛跟你耗在這邊。」
「欸若蓮,你真的不記得你第一次路考的事嗎,我看你騎得那麼好,不可能忘掉吧。」
「高中的時候我載你去聽演唱會,你信不信,那時候我根本沒有駕照。後來我其實也一直沒有去考,連去台東的時候也沒有。」若蓮說。
「天吶。」
「可是一路上我騎了無數次直線七秒,無限次兩段式左轉,無數個平交道,哪像你練習那麼久還騎成這樣。」
「那是因為沒有人一直盯著你看。」
「騙人,隨時都會有。」
這時遠處的紅綠燈由綠轉黃,若蓮騎車緩緩減速,在變成紅燈的時候剛好完全靜止,許多行人從我們前方步行過去,其中有一個小男孩鬆開她母親的手往前奔跑,我們就這樣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行道盡頭。
作者簡介
陳禹翔
2003年生,台南一中三年級,曾任台南一中青年社長,即將就讀台大人類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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