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孤獨之書。
斯特勞特的前一部小說《一切皆有可能》,故事中縈繞的關鍵字,是將眾人緊緊糾纏成團塊的「不幸」。而在《喔,威廉!》裏,所深細描寫的情節,則是碎裂的親密,以及不可重拾的愛。
愛的消逝有著各種變化與組合──某一方(或雙方)的背叛。因依賴而產生的情緒勒索、詛咒、冷漠,如水泥般僵固不化而拒絕溝通。或者,某一日突然發覺──自己根本對枕邊那顆正響著鼻鼾的腦袋裏所盛裝之物一無所知。
過於喧囂的陌生。
但最狡猾的手段,是死神的到臨──死亡直接奪走了所愛之人的呼吸,你再也聽不見那聲晨起時伸懶腰的深長嘆息,再也無法從背後擁抱那正漱口拭牙的漸寬腰際。你們無法一起老去,甚至無法一起死去。你被獨自拋卻,像一只孤單而悲傷的紙娃娃,等待氾濫的淚水將自己的意志與肉身浸爛、發霉,彷彿非得這樣不可,否則無以報復死亡的褫奪。
但露西.巴頓沒有這樣做。當她深愛的丈夫大衛離世之後,她向前夫威廉伸出求援的雙手,而威廉和長女克麗希幫助她理妥了一切。
這本書談的,就是可憐的威廉。
基本上,威廉算是個好人,他的母親凱瑟琳則是牢牢地守衛著露西與威廉的婚戀。擁有這樣的母親,威廉的生命裏享受到了完整而足夠的愛,這份愛讓威廉感覺自己必須無時無刻擁有尊嚴,比別人更聰明、更高等。
我們經常缺乏明確的意識:若我們想要成為某一種人,為此所必要付出的代價,往往卻是身邊的親密之人必須毫無道理地承接。親密關係裏,總有著浪擲的犧牲,其中最矛盾與折騰者,我想莫過於婚姻──兩個出身迥異、想法截然不同的個體,因為現實和情感的羈絆而無法輕易起身走開,走出你早已厭膩的家庭生活,離開你的妻子與孩子,房子與車子。
當露西發現威廉不僅一次的外遇時,況且對象之一還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瓊安,她真是嚇壞了,悲傷迅速淹沒了她,她形容:
「我的體內有枝鬱金香瞬間斷了。我的感覺就是那樣。而且一直是斷的,從來都沒有長回來。
之後我的寫作就更忠於內心了。」
然而,反倒當露西提出離婚之後,與瓊安結縭的威廉並沒有變得快樂起來,他總是在脆弱與孤獨的時候,像個任性的孩子般向露西大聲呼救,要求她過去看看他,且不論之後威廉與瓊安依然離婚收場,而大衛已然辭世,威廉與艾絲黛爾開啟了第三段婚姻──威廉的情感依歸始終是露西,她必須為此承受代價。
小說中,在威廉強烈且反覆的要求之下,露西答應了與他同行一趟旅程(她是多麼痛恨旅行啊──她甚至回憶起開曼群島的陽光就想吐),威廉堅持要找到住在緬因州的同母異父的姊姊──婁伊思.布巴爾。威廉對這名素未謀面的姊姊的興致與熱情,遠高於他與露西的女兒們(唉,冷靜的布麗希與甜美的貝卡)。
威廉總是只想到他自己。
旅途中,他們搭了長途飛機,開了非常久的車,窩在副駕駛座時,露西想起大衛,想起他是如何毫無保留地愛著她、守護她。當露西將自己拉回現實,認知到此刻坐在身旁的是威廉時,她想著的卻是「親密」二字的恐怖駭人,這正是威廉一度帶給她、而她無償承接的一切:
「我偶爾會覺得婚姻有多麼令人厭惡:那種太過熟悉彼此的氣味,濃密地瀰漫在兩人相處的空間內,你的喉嚨因為意識到另一個人的存在而幾乎要哽住,就像是那氣味真的塞住了你的鼻腔──那氣味是另一個人的思緒、是你過度的字斟句酌、是有人稍微挑起眉毛的細微動態、是下巴幾乎無人察覺的傾斜角度。這一切的意義,除了親密關係中的對方無人知曉,卻因此讓人不可能活得自由,永遠不可能。
親密因此變得無比嚇人。」
但我想的是:親密與親愛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我們或許能與某些人(假設我們夠走運)達成親密關係,但人與人之間總是進退失據,像一隻愈跳愈踉蹌的舞,即便舞步差勁得要命,彼此不斷踩痛對方的腳,曾經翩翩然教人如在雲端的親密感,如今僅賸下凌亂的節拍,斷片的音階,直到終將有人決心結束這隻舞,不再留戀或拖沓。
《喔,威廉!》的末尾,是這麼定論的:
「但其實無論是面對他人或自己,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知吧。我們對這世上的人總還是有那麼點認識的。
不過我們所有人都是神話,我們無比神祕。我想說的是,我們都是謎。
這或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確知的真相。」
無論多麼親密的對方,最後我們終將發現,自己對他人來說,亦是一團錯綜難解的謎團,像一隻亂了線序的毛線團,怎麼翻找,都找不到鬆綁的線索。
也許,我們還是做彼此的親愛之人就好。無懼背叛,無謂受傷。
也許,這就是為甚麼我們如此孤獨,而且總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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