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十一歲那年,受文革影響,被迫輟學。他體虛幹不了粗活,只好去荒灘上放牧牛羊。其他孩子都在學校裡讀書,莫言趕著牛羊打從學校路口經過。莫言事後追憶,他感到深刻的孤獨,也因「過早離開了兒童這個群體,進入了成人的群體」,這讓他有了「以孩童心眼,度成人世界」的體驗。莫言進一步解釋,由下往上仰視,可以看到很多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陳雪十歲那年,不得不告別了童年。她目睹父母投資失利,被受株連的親友逼迫,跪在神明廳前,阿公痛斥無用,大伯則竭力緩頰,只消那麼一眼,陳雪即知她的天地一夕顛倒,她溜到二樓的房間躲著。日後,整間透天厝只剩下她與弟妹。母親前往鄰近都會謀職,在那個通訊不彰的時代,可說是半失聯的狀態,父親則賣命苦作,夜深時才返家。
陳雪形容父母離散的日子,自己宛若「扮家家酒」,像個小媽媽似地看顧弟妹,但這句話只說對了一部分。實際上,家變以後,陳雪得去遞補「大人」的懸缺,孩童才是她透過遊戲「扮」的角色。一旦她混淆了界線,懲罰就降臨了。她寫道,自己當年年紀也幼,顧不來稚齡的弟弟,於是把弟弟託付給鄰近的親戚,自己拉著妹妹和玩伴在鄉野間兒戲。黃昏一至,彷彿灰姑娘的午夜之約,她踏上歸程,走入灶房,洗米煮飯,炒盤青菜,煎幾枚蛋,燙一些豬肉蘸醬油,如此打發自己與弟妹倆的晚餐。一次,她留下鍋裡滾煮的三層肉,前去呼喊在隔壁奶奶家看卡通的弟妹,孰料自己也看得忘神了,須臾,大伯趕至,氣急敗壞地甩她一巴掌,原來,在她痴望著卡通的分秒,無情的爐火把牆壁燒得熏黑,鍋具穿孔。以晚近的兒童福利來說,人們或質疑將孩子棄置於屋內的大人,但四十幾年前的鄉下,抽象的正義思辯遙不可及,唯有臉頰的痛楚被長遠地刻畫在回憶裡。
身體比心靈更先發地承認了孤兒的狀態,頭蝨,疥癬,水痘,孩子們的身體不斷被外來物侵襲,陳雪與弟妹的處境令人想起是枝裕和的名作《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陳雪的身影也逐漸和主角明(Akira)疊合。理應無憂無慮的童年,瀰上了寂寞、無助,與絕望的灰色,孩子只能警覺地睜大雙眼,尋找是否有哪位善良的大人,減緩他們下沉的速度。陳雪細細梳繪,曾有那麼幾位同學、師長,以他們獨有的手勢扶撐起她,讓她能暫閉上眼,抽離現實幾秒鐘。晚近心理研究指出,家庭遭逢變故的孩童,容易練就「超脫」的本事,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可以一下子溜入內心的防空洞,阻絕外界頻仍降落的災異。陳雪的防空洞,名字叫做「故事」,遠在她提筆寫小說之前,她就是說故事的天才了,她說故事給自己聽,給弟妹聽,轉移他們的徬徨和焦慮,讓他們有驚無險地支撐到父母回來的那一天。
父母回來,家族紀事隆重進入下一篇章,陳雪的父母看準台灣經濟起飛,民生消費的強勁需求,轉進市場販售成衣,他們的眼光並無差錯,景氣時,一個晚上的進帳就是尋常百姓的月薪。然而,風光的表象實則奠基於陳雪父母的自我剝削。陳雪形容母親體內宛若住著兩個人格,叫賣時母親會召喚「表演型人格」,能歌善舞,八面玲瓏,逗得顧客滿臉紅光,兩個小時後母親會莫名地癱軟虛脫,必須到診所打點滴靜養片刻。母親透支精神,父親則是超貸時間,他絕不放過每一檔次,轉場路途,眾人倦極睡去,握著方向盤的他就狂搧臉頰強逼自己清醒。諸多細景,叫人不忍細讀。台語有句俗諺是「狀元仔好生,生意仔歹生」,陳雪聰明早慧,讀書難不倒她,做生意也輕車熟路,她的父母自然將脫貧的願景寄望於她,聽聞她想考台中女中,或專注寫作,就怨懟她罔顧家計。聯繫彼此的血緣成了鎖鍊,陳雪只能捨下她以瘦小身軀苦守的生命原鄉。
遠走高飛的人並非總是薄情,而是早已洞見情感其實不堪如此拉扯。「夢途上」此一系列,陳雪的夢境都反映了她難以宣之於口的渴盼。幾度,她夢見在台北的公園遇見父母,父母逕自佈置好攤位,期待陳雪一如從前,策動人潮埋單,陳雪低聲拒絕父母,說,「我長大了,我在寫作,我不要賣衣服。」這段,與我的私人回憶嫁接了起來,我曾問陳雪是如何心無旁騖,筆耕不輟地,完成二十幾本書。她眨眨眼,回答,「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可以坐在一個地方,不受打擾地寫字,是很幸運的事。」而這個夢境向我展示了,「不幸運的日子」生做什麼模樣,那原來是一個融合了委屈、歉疚與憂悒的舊疤。
《少女的祈禱》有許多往事,我聽陳雪親述過幾次,但有二事,陳雪談的很有限。一是她上高中以前的往事,一是她的母親。收到書稿以後,我立即明白有時「沉默」也是故事的一種,即使事過境遷,現世安穩,並不代表一個人就免疫於她的往事。陳雪這回沒有保留,都寫出來了,我一一細讀,字裡行間盡是無止盡的傷懷與苦楚,我幾乎不敢細究,她在幽暗的童年裡,踽踽獨行了多久?陳雪一再重複,母親不在家的那幾年,行蹤成謎。然而,她真的一無所知?說故事的人深諳穿梭於虛實的技藝,他們鮮少將事理的全貌交給一兩句陳述,而是刻意埋藏在情節處處,期待有心人的明查暗訪。而當我一步步拼湊出陳雪試圖指引的方向時,我也意識到,她必然是耗盡了所有,只為接近母親。母親為什麼如此神祕兮兮,陰晴不定,又忽冷忽熱?她如何以「缺席」的形式延續了這個家庭?待陳雪以成人的心思完成了所有的推敲,她倏地回到孩童的身分,給予母親,她身為人子所能給予的,全數的深情。
這本散文以故事伊始,我也想以故事收束。幾個月前,我與一眾作家到陳雪家餐敘。佳餚下肚,飲料也傳遞幾回,我胃囊沉沉,有些犯睏,乾脆半瞇著眼神遊。耳朵突然聽到楊隸亞的低吟「小時候⋯⋯非常苦,跟父母的緣分很淺」。我轉頭,哦,原來楊隸亞正就著陳雪的生辰,看紫微斗數呢,我豎耳把後話給聽下去。一般人算命,多半是「貴今賤古」,終究我們不能更易過往的經歷,倒是對未來還有幾分餘勁,我聽了半晌,陳雪詢問的盡是兒時的造化。等楊隸亞的講述告一段落,我望向陳雪,她的神情急促變換,先是微蹙起眉,凝思,幾乎是不甘了,緊接著她眉間一舒,點頭,釋然地說道,「對,這的確就是我的童年」。我被她的五官動態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彼時,她正動筆寫《少女的祈禱》,她說憶寫的每一秒,內心時有漣漪,也不乏波濤。我心想,我多麼榮幸參與了一個貴重的時刻,我見證了一名作家,立足於安然順境,朝向她困蹇的上半輩子,做了一次謹慎的回望,短短幾秒鐘,兒時的痛苦與榮耀悉數歸返。她先是下意識地抵抗,嘗試否認這不請自來的訪客,而後,在我所不能望見的、她的內心,必然是有那麼一兩句聲音,說服了她的內心,接受那些黑暗做為她的一部分。我覺得這就是文學,讓我們的內心長出那麼一些餘地,容置我們原本不知如何安放的感情,為著我們不僅追求幸福,也追求完整。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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