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歲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有這個世界。
現在我和媽媽將在這個世界永遠住下去,永遠,
直到我們死去──」
──電影《不存在的房間》(2015)
2018年1月14日,17歲少女喬丹.特平(Jordan Turpin)打出一通求救電話,揭開了駭人聽聞的「特平案」(Turpin case)真貌。加州佩里斯城郊區,一棟外表整齊乾淨的大宅內,竟囚禁著13個兄弟姊妹,最大的已經29歲、最小的才2歲。警方破門而入時,房間髒亂惡臭,有3個孩子還被鐵鍊鎖在床上,其餘孩子看起來像剛被鬆綁,嚴重營養不足、發育不良,教育程度低落且認知神經受損。
虐兒案並不罕見,但特平案之所以震撼,是因為受害者人數異常的多,且虐待過程至少維持10年,卻從沒被任何人(學校、鄰居、親戚)發現。當地教育部門沒有依照法律規定進行家訪、審查特平家孩子的學習狀況,有些鄰居更從來不知道這棟房子裡有孩子,以為只住一對夫妻。特平夫妻不時會在社群上放全家幸福美滿的大合照,製造一切正常的假象。主謀大衛.特平(David Turpin)的父母或許是最無法置信的人,他們對記者表示,一直以為兒子家是個「甜蜜可愛的家庭」。
這漫長的噩夢,總算在女孩喬丹逃脫後告終,特平夫妻遭判無期徒刑(但25年後可假釋),孩子們也分別進入寄養家庭與兒福中心,重返自由世界過起正常人生。但是,一切真的這麼簡單又理所當然?不,至少英國作家艾比蓋兒・迪恩(Abigail Dean)不這麼認為。
歐美出版社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會將極具暢銷潛力的新人處女作安排在每年一月份出版,並進行大型宣傳。這傳統來自2012年吉利安.弗林小說《控制》(2012)引發爆炸性的「家庭懸疑」熱潮,珀拉.霍金斯的《列車上的女孩》(2015)也成功複製這個模式。2021年,被寄予厚望、獲得高規格待遇的一月份新人小說:艾比蓋兒・迪恩的《少女A》,就是一部切入角度與眾不同,改編自「特平案」的話題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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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少女A》的主角,就是那位成功脫逃、拯救了兄弟姊妹的莉兒.格雷希,不過她更為公眾所知的稱號是「少女A」。案件發生多年後,她收到通知,囚禁她們的幫兇(親生母親黛柏拉)已在獄中去世,並指定已是律師的她來確認遺囑並進行遺產分配(包括那間充滿了兄弟姊妹最不願回憶起的「恐怖屋」)。或許有些意外但也不太意外的是,這些曾經相依為命、現在各自生活的家人彼此很少連絡,感情淡薄。莉兒開始與大哥伊森、妹妹狄萊拉與依芙、小弟加百列與諾亞聯繫,自己的心靈也逐漸步回最幽暗的深處,揭開手足之間埋藏已久的黑暗祕密……
筆者與迪恩同為真實犯罪刑案迷( true-crime follower),通常改編真實犯罪的小說/影劇,著重於刻劃兇手的邪惡動機、手法如何殘酷、受害者的遭遇有多慘烈,以強調事件的可怕。如孔枝泳改編自光州聾啞學校性侵事件的《熔爐》(2009)、取材自北九州監禁殺人事件的譽田哲也《野獸之城》(2014)等名作。
《少女A》靈感來自「特平案」,被歸類於驚悚小說,但迪恩卻提出截然不同的觀點:她在乎的不是血腥的過去,而是獲救的受害者們「未來的人生」。與故事中的莉兒一樣是位幹練律師的她,決定在30歲前暫時脫離24/7(一天24小時、一週7天全年無休)喘不過氣的生活,好好休息並嘗試從自己喜歡的寫作上找回快樂。英國最知名的連環殺手「韋斯特夫妻」、以及「特平案」一整家孩童都是受害者的事件特別引起她關注。另外,遭綁架囚禁的15歲少女潔思敏.布羅克(Jasmine Block)的求生記也令她印象深刻(這位少女在被關了一個月後,奮力游過明尼蘇達州的一大片湖逃亡)。
迪恩說:「這些案例中,我看到女孩們從嚴苛現實逃開,並變得強大的力量。我希望站在莉兒的角度來思考,她面對毀滅性的過去,該如何展現韌性與智慧?當事件從新聞中淡出,曾處於事件核心的人會發生什麼事?在那之後,她們會怎麼生活?」《少女A》主角莉兒是高收入、符合社會定義的菁英,但藉由她第一人稱的描述,會感受到莉兒幾乎對所有人(包含疼愛她的養父母)冷漠疏離,與整個世界(甚至是讀者)都保持距離。令人不由得想問:她怎麼了?為什麼包含論及婚嫁的前男友毫無保留的愛都沒辦法治癒她?
而在莉兒與兄弟姊妹們碰面的過程,讀者會看見他們個個性格鮮明、以相異的價值觀看待「恐怖屋」、大方談論或嘗試隱藏心理創傷,選擇五花八門的生活方式,更遭遇截然不同的悲傷命運。最幸運的一定是當年還是嬰兒的么弟諾亞吧?他根本沒有留下不好的回憶,由新家庭撫養、現在已是個擅長打球的少年;然而,隨時被恐懼束縛的,卻是諾亞的養父母──要隱瞞孩子這個祕密,必須負擔多大的壓力?哪一天諾亞知道真相能承受嗎?對他們來說,莉兒的來訪就是個厄運。
弟弟加百列的發展令人不忍卒睹,幾乎就是慘案倖存者的負面教科書。《少女A》中敘述,在新聞報導下,與寄養家庭的新家人擁抱、準備重新上學的加百列,原本是個皆大歡喜的案例。但漸漸地,「他能察覺考森.布朗夫婦對他逐漸失去興趣。過程並不殘酷,而是一種好像有些人會把兒時玩具擱在一旁那樣的漸行漸遠。」並不是所有認養孩童的父母都悲天憫人,或許有人只想藉善行取得名聲,自我感覺良好,至於領養的是人是犬都沒有太大區別。
當加百列成年,被客氣地請出家門後,精神並不穩定的他賴以謀生的工作,是在「經紀人」安排下,於真實犯罪主題集會為「粉絲」簽名、演講自己過去被虐待的經驗。這些真實犯罪迷對他家人的熟悉程度比他還要深入。雖然粉絲們很客氣,但這種行為不就像馬戲團裡供眾人觀賞的小丑或動物,揭開受害者瘡疤的第二次傷害?可悲的是,加百列為了愛人,將身上唯一值錢的「來自正版恐怖屋、獨一無二的真品」(如自己被囚期間的日記)上網拍賣,全套商品在確認賣出後便被愛人偷走潛逃;又或者,母親的妹妹(莉兒的阿姨佩姬)曾經上門拜訪發現不對勁,卻沒有報警或進一步詢問,只是轉身離去。案件爆發後竟還出版一本分析格雷希一家的書《姊妹之舉:旁觀一場悲劇》,跟風大賺一筆。
恐怖屋是無法抹滅的夢魘,「你們全都是同一副樣子,好像你們某部分還一直在挨餓。」就像莉兒掩飾的真面目被旁人犀利道破,但《少女A》想表達的更為驚悚:歷經獵奇式的嗜血八卦密集曝光後,他們永遠不再是正常人了。世人根本不會敞開心胸接受他們,或許這才是最絕望的,大家關心的只有變態罪行(就像把「恐怖屋」拱為朝聖景點)。作者高明之處在於並不使用任何說教來譴責讀者,但隨著她一一攤開格雷希家兄弟姊妹的人生,讀者才體認到那些言外之意:我們關心受害者,常常是為了自己。只要他們看起來「沒事」,我們就不需要再為這些慘劇感到內疚、花心思修補安全網。歐美流行的獻花點燭守夜,對受害者於事無補,最重要的用途是讓我們心裡好過。
當然,世界上許多有識之士仍希望從這起案件中汲取教訓。「特平案」的後續調查發現,從犯妻子路易絲.特平在童年遭祖父性侵,甚至被親生母親送去戀童癖集團賣淫。目前的兒虐研究普遍認定,父母兒時糟糕的經驗會更容易產生「風險鍊」(Chain of Risk),讓後代生長在延續兒虐行為的高風險環境,或許這是路易絲跟著大衛犯案的原因之一。
主謀大衛對犯案動機三緘其口、沒留下什麼公開資料,案情內幕仍被謎團包覆。可知情報是,大衛是五旬節派基督徒,信仰「quiverfull」鼓勵生育、多子多孫的保守教義。路易絲的弟弟提到,夫妻倆打算繼續生育並上電視賺錢,在美國確實有這一種受歡迎的「大家庭真人實境秀」。有犯罪學家根據其大合照指出,特平家孩子們的衣服都標上編號,數字似乎是年紀、還帶有「東西」的文字,這代表父母不把孩子當人看。至於大衛如何從虔誠教徒走火入魔?讀者可透過小說裡子女對父親的觀察描述,體會到宛如全身逐漸浸入冰水的顫慄感。
《少女A》是一本核心概念冷酷,以當紅的「慢熱懸疑」(slow crime)形式細膩建構每一個角色的小說,並在最後引爆案情中的驚天大祕密。但迪恩同樣富有同情心,強調這些努力擺脫「少女A」、「少年B」無情編號的主角們,背負傷痛仍奮勇前進的戰鬥姿態。本作不像改編自「弗里茨亂倫囚禁案」」(Fritzl case)的愛瑪.唐納修《房間》(電影為《不存在的房間》)那樣充滿彼此依存的愛與溫柔,但結局的莉兒終究得以擺脫糾纏半生的一大心魔,找到自己的幸福。
7月中旬,受雇進行「特平案」受虐兒後續生活評估的LLP律師事務所提出一份超過600頁的報告,證實了社會福利系統的失敗。調查指出,安置在寄養家庭的年幼孩子,再次受到虐待甚至性侵。有5個孩子竟被送到一個共領養9人的戀童癖家庭──到底是怎麼獲得機關核准的?期間為何沒有相關單位追蹤發現?至於已成年的兄弟姐妹們,只能生活在高犯罪率的社區,沒有乾淨的房間與買食物的錢,並被繁雜的福利制度申請手續扼殺自力更生的決心。公共監護人則對不知道怎麼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的其中一人說:「自己GOOGLE。」顯然,作者艾比蓋兒・迪恩的預言不幸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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