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場精彩的魔術表演都有三個步驟。
第一個步驟是『以虛代實』，魔術師會秀出真實的東西，但其中一定有作假。
第二個步驟是『偷天換日』，魔術師會把這個平常的東西偷換成別的，你想要找出其中的祕訣，但你絕對找不到。
因此這第三個步驟稱之為...『化腐朽為神奇』，讓人出乎意料之外，看到攸關生死的遊戲，見識前所未見的奇觀。」
──克里斯多夫．諾蘭《頂尖對決》(2006)
2019年底至2020年間，日本推理界最受矚目、討論度最高的作品，就是獲得「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等各大榜單五冠王的《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去年引進臺灣後，也被筆者評選為日本犯罪推理出版品全年最佳的前二名。不過樹大招風，由於原文書腰上「全書皆是伏筆」的文案印象強烈、故事最大的爆點出在最後一章的逆轉，比起日本論壇的一片叫好，無論在臺灣中國，都出現一些網友嘗試抓BUG、「我早就看出兇手了」的意見。甚至與前一部多冠王大作：今村昌弘《屍人莊殺人事件》(2017 )一樣被網友質疑：「X冠王感覺沒有很厲害啊！」
會產生期待落差，原因有二。首先是同年度在排行榜上的作品大多沒有引進臺灣，讀者無法拿來與冠軍作品比較；另一個更重要的觀點，是「文無第一」，必須思考「第一名」的光環代表著評審口味、作品與「日本」當下的連結、以及是否產生足以改變閱讀風氣的影響力。最有名的案例，就是島田莊司在1979年投稿江戶川亂步獎的《占星術殺人事件》，在那個社會派的全盛時期，島田異想天開的華麗謎團無比耀眼，卻被評審團（包含注重寫實主義的土屋隆夫）認為「背景、動機不現實」，而敗給了井澤元彥的歷史暗號推理《猿丸幻視行》。
往後的發展，卻是《占星術殺人事件》成為新本格運動的啟蒙聖杯，甚至在2013年的「週刊文春百大推理小說」權威榜單裡高居第三位，《猿丸幻視行》則鮮見討論。因此，去放大檢視現在的「X冠王」是否有瑕疵並無太大意義，筆者會以解讀本作在日本推理史的發展脈絡、以及在當代的特殊意義，讓讀者理解其真正的閱讀價值。
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推理小說5冠王達成!】
屍人莊殺人事件(日本演員神木隆之介x濱邊美波主演同名電影原著)
占星術殺人事件【改訂完全版】
猿丸幻視行
先從《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的故事背景談起。本作的敘事者是推理作家香月史郎，他有一定水準的邏輯推理能力，以及對犯罪者心理的特殊觀察。因緣巧合幫助搜查一課警部鐘場正和破了案子，後續不時會收到意見徵詢，雖然很多案子仍束手無策，但也真的成功解決一些案件，與警方維持融洽的合作關係。
某日在被「惡靈騷擾」所困的學妹結花請求下，香月陪她一起向知名的靈媒求助。這位看似不到20歲的絕色美女城塚翡翠果然感應力超群，在兩人剛進房間後就道出了他們的職業、以及結花遇到的困境、家中地板出現不明水滴等異象。三方約好另覓時間親訪結花家進一步了解情況，沒想到結花卻在碰面前就死去，與香月一起發現屍體的翡翠口中緩緩道出：「兇手是個女人……」
翡翠說明，自己最初便「看見」結花會遭遇危險，因為怕他們不信沒有及早說出，卻也讓悲劇發生。她說包含結花在內，已經有好幾位委託人遭遇了名為「泣婦」的靈障現象後一年內喪命。這個名稱來自愛爾蘭傳說的妖精「班西」（banshee），或許是一種真實存在的鬼怪。翡翠擁有幾項通靈能力，例如在命案現場短暫與死者產生「靈魂共鳴」，並在附體後說出含寶貴資訊的「死前留言」。她很遺憾未能及早幫助結花，希望香月善用自己這些能力來進行偵查，抓出犯人。
愛爾蘭傳說的妖精「班西」（banshee），也稱「報喪女妖」。（圖／wiki）
靈能力是相當犯規的存在，雖然有一些隱藏規則的限制，但從這起〈泣婦凶殺案〉裡，翡翠從一般人看不見的「泣婦」靈體的謎樣行動，發現可以確定真凶身分的證據。接下來第二起案件〈水鏡莊凶殺案〉、第三起案件〈女高中生連環命案〉，翡翠都在現場立刻鎖定、或縮減犯人的身分到最小範圍內。
最大的問題是，靈視結果當然無法成為呈堂證供，因此如何藉由靈視所取得的線索進行理性分析，推論出符合科學精神的案情，以及找到最關鍵的物證，就必須由香月史郎來負責辦到。當翡翠看見的真相與警方的調查方向有落差時，香月也得費盡唇舌以真凶本人的特徵，推導回看似可信的建議說服警方，可說是荒唐的反向推理。翡翠與香月兩人組成一對實力堅強的偵探／助手搭檔屢破奇案，但正在全日本肆虐，專對年輕美女開刀的連續殺人魔也悄悄地盯上了靈媒少女……
回到開頭提及的《屍人莊殺人事件》，銷量至2021年底已經突破百萬本，在推理迷與一般讀者之間都很暢銷，在這個出版業衰退的時代，是難得的現象級救星。也因此「設定系推理」（特殊設定ミステリ）跟著躍居為本格推理界的主流體裁。這個流派顧名思義，就是通過把原本科幻、奇幻、恐怖等類型裡才有的、與現實世界不同的特殊規則放到推理小說裡，並且要先把使用的規則公正公開，再於限定範疇內進行鋪陳與解謎。筆者認為，其實就很像是21世紀的「諾克斯十誡」或「范達因20守則」。
篇幅所限，此流派的發展史未來有機會再介紹。《屍人莊殺人事件》導入了「不可說的XXX」是新的概念，但絕非寫出「設定系推理」的第一人，而是業界本來就存在不少設定系作品、青年世代的才俊如青岐有吾、斜線堂有紀等也很擅長這類主題，於是就像1987年的綾辻行人《殺人十角館》領頭，出版界藉由一本話題大作的聲勢將整個流派包裝起來一起宣傳，書店也趁機陳列書系專區以吸引大眾。而在這段迄今絲毫未減的熱潮下，今村昌弘後最成功的「設定系推理」傑作，就是現年39歲的相澤沙呼與他的《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
殺人十角館【30週年紀念愛藏版】
相澤沙呼於2009年獲得鮎川哲也獎出道，一向被認為是「日常之謎」好手。從出道作《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中在酒吧表演魔術的女高中生酉乃初；到《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2016)居住在廢墟大樓的美少女偵探茉莉。她們都以聰明的頭腦、優雅的姿態一一解開男主角帶來的校園謎團，如美術社團的假人模特兒被「殺死」的趣味案件。但相澤後來也在採訪中說，這些自己喜歡、也入圍過獎項的系列賣得並不好，直到2016年發表的青春小說《小說之神》才首度取得再版的成績。他也以此為參考，決定寫出更專注娛樂性的作品。
熱愛魔術的相澤重新檢視了「魔術」與「小說」的共同點，這兩者都可以帶來緊湊刺激、非日常的娛樂性。為了讓讀小說也能像看魔術表演的「臨場感真實」，他火力全開、數次重寫的新作，甚至畫家的封面構圖裡都埋下了驚人的「全書皆是伏筆」，並取了致敬自己喜愛的魔術師作家泡坂妻夫「奇術偵探曾我佳城系列」的書名，《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於焉而生。有趣的是，伴隨得獎後的熱銷，泡坂當年打著「整本書都是詭計，每一頁都有伏筆」口號的《幸福之書：迷偵探約吉‧甘地之心靈術》(1987)也跟著跑進亞馬遜書店暢銷榜，得見本作之影響力。
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
魔女青春推理事件簿 1
小說之神(電影書衣版)
幸福之書：迷偵探約吉‧甘地之心靈術(新版)
過去的小說連排行榜前十名都沒打進過，《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卻空降好幾個冠軍，讓相澤沙呼在出道十年後徹底翻身，奠定推理界的地位。固然連他本人都感到驚訝，但仔細檢視作品內涵絕無僥倖。首先相澤發現，如果繼續執著在「日常之謎」，已經很難再寫出一部本格推理愛好者強力支持的作品，謀殺就是本格推理的主流，於是他開始創作〈泣婦凶殺案〉。
角色設定上也下了功夫。資深評論家千街晶之指出，「靈媒少女」和「偵探作家」的二人組，遵循著2011年後輕推理或「角色推理」（キャラクターミステリー）的潮流。基於這個基礎，還會發現相澤創作中特別鮮明的角色：「魔女」的存在。魔女的形象來自中世紀基督教會的宣傳，有研究說，起因是針對擁有知識與智慧的女性進行迫害、以維護教會權威。將高於凡人的智慧衍伸為推理小說中的邏輯推演能力，帶著一點性誘惑，甚至附加「魔力」的少女，便是酉乃初、茉莉這些相澤小說傳承的文學形象。城塚翡翠更是這條魔女系譜上集大成的完美化身。續集《invert 城塚翡翠倒敘集》(2021)的第三篇故事中，那位翡翠的好友、25歲的女魔術師，就是酉乃初，或許未來也可以期待她們共同登台合作。
invert城塚翡翠倒敘集【推理小說5冠王作者之全新倒敘傑作!反轉再反轉!】
最關鍵的一點，是相澤沙呼以淺顯易懂的方式，在設定系的風行下設計了「靈力辦案」這個賣點與規則。他與主編考量到現在的讀者已經普遍接受設定系推理，於是他運用設定系吸引大眾來看，再安排結局的神逆轉為重中之重的核心──無論是專業評論家、骨灰級推理迷甚至是圈外讀者都會大吃一驚的結構：多重解答。第一次看似完美的解釋，會在第二次推理中以更天才、更好懂的論證解開。多重解答做得好的作品，如安東尼．柏克萊（Anthony Berkeley）《毒巧克力命案》(1929)確實有名留青史的本錢，但《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的成功要看得更深一層：
既打臉了讀者在第一次破案時「這麼多提示出現在眼前，卻視而不見」的散漫，一一重新舉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伏筆、字裡行間那些對於殺人魔的預言；更厲害的是，直接打臉正著迷於設定系的整個日本推理界，以「反設定系」的小說本質、幾乎是一次寫了兩本書的豪氣結構完成神作，賦予業界「原來設定系可以這樣寫！」的衝擊，造就了「新世代與舊傳統的完美交會」，毫無疑問是令和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小說文字掌握細膩，就連故事中香月對翡翠一些外貌的心動描述，實際上都暗藏機心、更具備日本近年女性平權意識興起的特別意涵。即便花了許多篇幅做解釋，筆者仍是評價，無論放去哪一個年代比較，《medium 靈媒偵探城塚翡翠》都是必讀傑作。
也正因前作太過成功，筆者閱畢時也與日本業界有相似的感想：作者已經把「大絕」用掉了，不可能寫出續作吧？就算寫出來也無法與前作相比，然而，相澤真的辦到了！他運用「倒敘推理」的魔法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甚至以這個路線確立了未來可以無限發展「翡翠系列」的模式，不由得令人喝采。
倒敘推理（Inverted detective story）早在1912年便出現，通常以犯人擔任第一人稱敘事，故事裡先描述他們執行計畫、再一一抹去證據的完美犯罪。這種形式寫作難度很高，在犯人佈置時不能讓讀者抓到破綻，又必須讓第二人稱的名偵探出場解謎時，從犯人／讀者意想不到的切入點指出定罪證據。這種能夠充分帶領觀眾代入罪犯心理、製造刺激與懸念的敘事，很適合在影劇中呈現。美劇《神探可倫坡》和日劇《古畑任三郎》便是最受歡迎的長青作品。
相澤在《invert 城塚翡翠倒敘集》再一次玩心大發地顛覆了讀者的認知。採用倒敘推理，直接讓第一集裡大喊「我猜到凶手啦」的讀者再也沒得猜，只能站在與偵探一樣的角度規矩行事。而且引用了他很愛的《古畑任三郎》名場面：「所有線索已經呈現在各位眼前」，以最公平的方式向讀者下挑戰書，重申了以邏輯建構推理的純粹本格之樂。翡翠有直接鎖定凶手身分的靈能力，以倒敘推理站在犯人立場來看根本是噩夢，看著他／她們心裡有鬼地與翡翠對峙交鋒、窒息的心理戰也格外有趣。
當然珠玉在前，本作最大亮點，是同樣從精美的封面插畫開始，以魔術般的伏筆建構精采的逆轉秀。倒敘推理小說不像戲劇，可以每一週用相同模式破案，觀眾享受穩定的劇情發展就好。好的小說必須在每一篇作出變化，甚至串聯起來，在結局變出意想不到的戲法，恰好是相澤從出道作以來便不斷練習到爐火純青的「短篇連作集」真功夫。
三個短篇裡的罪犯，一個比一個厲害，尤其最後一案〈不值得相信的目擊者〉，遇上有「莫里亞迪」稱號的前刑警雲野（他熟稔如何消除線索、心理素質強，根本不信「靈能力」這套、不被翡翠誘惑，甚至在警界有高層人脈阻擋搜查），令靈媒少女遭遇前所未有的苦戰──種種鋪陳皆屬算計，都是為了「invert（反轉）」塑造最後的高潮、逼筆者幾乎重看一遍，目瞪口呆地回溯世界從什麼時候開始被翻轉！
本文引言中的《頂尖對決》是給讀者研究的提示。書中說明，同一招魔術不要表演第二次，因為手法可能被看穿。偏偏《invert 城塚翡翠倒敘集》正是一場融入「重複」表演精神、臻至化境不露破綻的絢爛演出。無論是否熱愛前作的讀者，請務必打開本作，細細品味大魔術師相澤沙呼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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