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認識我，所有人都認識我，我可是一個偶像，一個傳奇人物！」
──Netflix美劇《創造安娜》(2022)
2022年上半年串流平台最火熱的主題是什麼？答案是「詐騙」。Netflix在2月份接連推出紀錄片《Tinder大騙徒》與迷你劇集《創造安娜》，觀看數都在上映第一週於全球94個國家衝上TOP 10。《創造安娜》甚至打敗《安眠書店》與《獵魔士》這些 IP 名作，以單週累積 1.96小時的觀看時數，創下單週內最多人看的英語影集紀錄。
不能忘記的還有在《創造安娜》裡被當成笑話的「Fyre音樂節事件」，早在2019年就被 Netflix 製作成紀錄片《國王的豪華音樂節》。Hulu 與 Disney+也不落人後，改編「矽谷惡血」事件的迷你影集《新創大騙局》在３月份播出後，挾著原案的名氣，也引起廣大迴響。原來，我們這麼喜歡看「騙子與被騙」的故事嗎？
Tinder大騙徒
創造安娜
國王的豪華音樂節
新創大騙局
或許與騙子不全然有關，而是在這個內容競爭激烈的疫後年代，平台們找到了新的流量密碼：「真實犯罪」。媒體研究公司 Parrot Analytics發現，自2018年１月至2021年３月，串流平台上的紀錄片作品暴增63%，講述真實犯罪的紀錄片更是收看人數成長最多的子類型，有 44% 美國受訪者表示他們會觀看這類作品。以 Netflix「買下」安娜人生改編版權所支付的區區 32萬美金來看，這似乎是筆超划算的投資──但當我們嘖嘖稱奇地欣賞這些故事時，卻沒想到那些主人翁跟著「名利雙收」，是應該被肯定、允許的發展嗎？
「惡血」事件中，血液檢測公司Theranos創辦人伊莉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嫁給小開躋升上流階級；以色列愛情騙徒、從多位女性身上騙取千萬美金的西蒙．列維耶夫（Simon Leviev）被好萊塢經紀公司簽下準備「出道」；德國假名媛安娜將她的名聲從紐約擴散到全世界，她的穿著打扮變成眾人模仿的時尚，更在採訪中大喇喇回應：「犯罪的確能當飯吃。」這些詐欺犯的共同點是，雖然都被判罰入獄，卻以遠短於刑期的時間獲釋；他們藉由犯罪、傷害他人獲取的名氣紅利，在傳媒推波助瀾下轉化為繼續海撈一票的生財工具。
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
人類具有某種喜以旁觀角度觀賞殘酷場面的嗜血本能，例如古羅馬競技場、或者19世紀可以買票入場觀賞絞刑。所以「真實犯罪」作品受到歡迎並不稀奇，但是為什麼上述罪犯可以獲得明星級待遇？這當然來自改編戲劇對他們的美化效果。他們在劇中看起來「很酷」，言談舉止宛如義賊亞森．羅蘋般瀟灑──那些實際上相當自私的罪行，都被淡化處理了。也因此近來歐美評論家帶頭反彈，除了憂心「戲劇性掩蓋了事件真相」，更指出最嚴重的影響是：這些紀錄片／戲劇剝削了受害者、家屬及倖存者，造成二度傷害。有些受害者拒絕受訪，就被拍成另一種模樣。在疫情下這個保持社交距離的世界，以談話內容為主、比起戲劇更容易製作的真實犯罪紀錄片，已經出現一些扭曲現象。
而講到這種心情被忽視的受害者，瑞秋．德洛奇．威廉斯（Rachel DeLoache Williams）肯定是假名媛事件裡最具代表性、也最有資格談安娜的人物。她是安娜來到紐約後最好的閨蜜，同時在《創造安娜》裡被詮釋為一個令人討厭、毫無義氣的「酒肉朋友」。從初識到法庭決裂，由瑞秋親筆寫下這些過程的《我的朋友安娜》，就像入選2019年《時代》雜誌百大好書後的評語一樣：「瑞秋跌入安娜迷人的世界，每天與她一起在紐約冒險。在這些現場第一手的證詞中，來看看她們複雜的友誼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的朋友安娜：德國假名媛的幕後真相
在《浮華雜誌》擔任攝影編輯的瑞秋，2016年２月在某場派對與安娜相遇，她之前就耳聞過安娜，安娜會出現在時尚女子的合照中，IG照片中的她看似是位有錢有閒的社交名媛。後來兩人很談得來，安娜計畫成立一個主題豐富的藝術基金會，正忙著尋找合適的租賃地點、每天都在與銀行家或律師開會，她的雄心令人折服，來自異國的她說話又帶有催眠般的魔力，性格可愛又古怪，不太優雅也不會死板。
安娜與一般紐約上流社交圈的女性有著顯著差異，瑞秋拜服在她的迷人特質下，意外的是，安娜也很欣賞她，她們常一塊去餐廳、酒吧、俱樂部、博物館、劇院……隨著安娜的消費金額越來越高，這段友誼的權力關係也跟著失衡。無論是一小時三百美元的健身課程、做一次要價四百美元的睫毛，安娜經常慷慨地幫瑞秋付錢，直到2017年５月那一趟從天堂墜落到地獄的摩洛哥之旅……
在安娜表示會負責包含機票在內所有花費的前提下，她帶著瑞秋、健身教練凱西和攝影師，四人一起住進摩洛哥五星級飯店最昂貴的庭園美宿。旅途的一切都很愉快，但安娜的信用卡很快就被發現問題，換哪一張都沒辦法刷成。安娜並沒有告知銀行出國的事，所以卡不能使用也不是罕見的狀況。在酒店經理嚴肅堅決的態度與安娜的軟性要求下，瑞秋拿出自己的卡預刷。下午他們去景點觀光必須支付的捐款也遇到一樣狀況，而飯店堅持不讓瑞秋把卡取走，她只好將身上預備用的《浮華雜誌》公司信用卡拿出來給飯店，再把自己的卡帶去景點刷。安娜承諾會盡快處理這筆約新台幣兩百萬元的支出，卻超過一個月都沒有看到款項入帳。瑞秋承受了瞬間破產與盜刷公司卡的巨大壓力，不斷找安娜詢問匯款進度，卻得到各種打太極回應，這時才發現這位名媛的不對勁之處。
這一段故事與後來的發展，基本上如同新聞報導與《創造安娜》的劇情。安娜在2017年10月被捕，並在2019年被紐約最高法院陪審團判定八項指控有罪，判處４至12年刑期。瑞秋並不是勝利者，她對安娜的指控沒被認可，她的噩夢並未結束。2019年底，瑞秋看到《創造安娜》的 Netflix 官網，這部劇改編自記者普絲勒（Jessica Pressler）的高人氣報導〈安娜．德爾維如何欺騙紐約的派對人士〉，瑞秋並未被製作單位採訪或徵詢意見，卻看到一個與自己同名的角色是「安娜的代表作」。影集播出後就更悲劇了，最後一集「瑞秋」接連被律師斯波德克與一直挺她的教練凱西砲轟：
「妳努力與索羅金女士交朋友，努力從她的人脈中獲益，從她的慷慨中獲益，遭遇一件不順心的事、一個小事故後，妳就非常努力地和警方合作逮捕安娜！妳非常努力地把妳和安娜的經歷賣給出價最高的那個人對嗎？」
「起碼妳還可以在錢堆裡哭！看樣子即便妳還了運通的六萬，妳還是會有很多剩餘的錢！所以妳靠告發朋友過上了好日子啊！」
現實中的瑞秋不像戲裡那個被罵得啞口無言、像小偷一樣逃出法庭的同名角色。她強調自己在高昂負債下，只能透過發表文章、把事件寫成《我的朋友安娜》爭取版稅掙錢，她持續在為過去貪便宜的行為付出代價。無論是否看過《創造安娜》，數以千計網民都指責、取笑她愚笨又貪得無饜。例如本書的goodreads 心得上就有「瑞秋是少數幾個能讓我很高興她被騙的人之一，因為她真的活該。她非常想成為這個故事中的明星，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是安娜騙局裡的完美人選！」如此激烈的回應。
客觀而論，瑞秋從安娜身上得到經濟上的便宜，但爽到的並不只她一人。安娜肆意揮霍從各處詐騙來的錢，包含同樣真實存在的內芙、凱西等朋友，以及那些突然被安娜請客的路人都是得益者。差別在她們沒像瑞秋一樣背負預料之外的債務，不然肯定跳出來討公道。問題仍在於安娜誇張的物欲、對奢華體驗的迷戀。很顯然，安娜有購物強迫症，這是一種在先進國家比例逐漸上升的心理疾病。患者為了緩解壓力、得到社會認可並提升自我形象，無視財力限制瘋狂購物。這些理由不是很符合安娜那個厭惡又想要擺脫的過去嗎？她享受花錢後被人尊敬擁戴的虛榮，更藉由這一招讓上流菁英誤認她很有錢，是自己人，完全是經過算計的一舉數得。
普絲勒在報導裡說明安娜如何騙倒曼哈頓權貴，從《我的朋友安娜》更可看見，長期坐在「安娜騙局第一排」的瑞秋，醒悟後針對安娜的分析。討錢未果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後，躲在勒戒所的安娜依然自然地聯繫瑞秋，要她幫買東西，欠缺真誠的道歉與愧疚感。就像劇中她已身處監獄，從未對受害者有過聞問，只顧著打電話叫律師與記者幫她準備出庭的造型師與新衣服。這種唯我獨尊、毫不在乎他人感受的反社會人格，以及冷漠剝削他人的馬基維利主義，才是安娜華麗面具底下的黑暗本性。
瑞秋的指控也獲得專家認可，安娜的種種行徑都證實她並不在乎被貼上標籤：擄獲社交圈卻不長久的膚淺魅力、將罪行合理化的一個個謊言，以及2021年初她接受報紙採訪，公開回應反社會人格的指控：「我認為這是一種恭維，因為他們也將祖克伯、馬斯克、賈伯斯視為反社會人格。」並吹噓獄中看守都把她當名人對待。她的頭腦無庸置疑，聰明到懂得敞開雙臂收下「Sociopaths」的稱號，然後與串流平台交易，換取更大利益──有沒有注意到？世上詐欺犯罪很多，但2022年這一陣改編劇熱潮，都是犯罪事件主人翁得逞。但，這些故事值得拍出來嗎？會有人看完後以他們為「榜樣」嗎？
就算斯波德克以「美國夢」來形容安娜獨闖紐約的「勇敢」精神，即使 Netflix 的劇本以「男人每天都在幹更糟糕的事。他們有怎樣嗎？沒有！男人犯錯照樣升官！」的偽女性主義包裝，即便演員茱莉婭．加納大大提升了觀眾對本尊的好感度，但都不該忘了：安娜．索羅金是個零悔意的罪犯，以及那些上當受騙者的下場。安娜詐騙成功的金額並不多，為什麼話題延燒不斷？因為她打造的虛象是一面照妖鏡，照出華爾街人眼中只有鈔票、被拜金主義蒙蔽的本質；突顯群眾將她拱為「平民英雄」的仇富心態；以及出版商、串流平台將其事蹟冠上「《慾望城市》遇到《神鬼交鋒》！」浮誇口號打包出售的操作手法。
我們都擁有要不要關注八卦，以及判斷安娜、瑞秋孰是孰非的自由。但若選擇了解，《我的朋友安娜》帶我們看見戲劇與新聞上沒有完全透露的部分真相。如同瑞秋在後記提醒的：「在這個不斷接受刺激的時代，你的注意力是有價值，有力量，也是值得的。付出的時候要小心，也要了解背後的成本。」如何不讓我們付出的關注給有心人士利用、甚至無意間被灌輸了錯誤的道德觀。必須更謹慎地面對網路世界的資訊，或許才是「安娜騙局」最大的啟示。
我的朋友安娜：德國假名媛的幕後真相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