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高之峰
聳於晴朗天空
椰子樹梢
閃爍耀眼陽光
水牛在溪邊小憩
遠方傳來祭典音樂
木瓜的甜香
誘人入夢
夜晚
月下蕃社杵歌
紅櫻翻飛飄落
───日本鐵道省《鐵路時刻表》臺灣鐵道廣告頁(1940年)
近兩年COVID-19疫情幾乎封鎖了地球村原本四通八達的往來網絡，在無孔不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病毒肆虐下，人們驚覺即便擁有高科技交通工具，都很難承受染疫風險、隨便出遠門，何況是進行非必要性的旅遊活動，各國觀光業、航空業紛紛遭受重創。
生活在21世紀的筆者總認為，自己的生活一定比過去便利許多。但打開《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2019)，可說是被狠狠地打臉。日本鐵道與交通史專家小牟田哲彥在榮獲第41屆交通圖書賞獎的《大日本帝國時期的海外鐵道》(2015)與本作中，以極罕見的文本素材──「旅遊手冊」切入研究，拼湊出日本從江戶時期到近代的旅遊史話，以及一個壯闊時代的輪廓，更能從中認識臺灣在日本史觀中充滿新鮮感的面貌。
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明治.大正.昭和，日本旅遊手冊中的世界
大日本帝國時期的海外鐵道：從臺灣、朝鮮、滿洲、樺太到南洋群島
「旅行」這個概念，在不同時代會呈現截然不同的意義。好比大日本帝國時期（1868～1947），日本人的「國內旅行」可是遠比現代還要好玩與方便！因為在二戰戰敗前，曾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勝利的日本，統治了許多本島以外的領土（稱為「外地」），包含朝鮮、關東州（亦稱滿州，遼東半島前端地區）、臺灣、樺太（庫頁島）及部分南洋群島，涵蓋了幅員遼闊的東亞地區。
這個時期，市售的列車時刻表，不僅有從東京前往滿州與朝鮮的車次，包含臺灣等「外地」的當地時刻表亦蒐羅其中。由於當時航空、客運皆不發達，列車是長途旅行的唯一選擇，因此若想針對昭和初期的鐵路進行了解，需付出的心力便遠不只「鐵道迷」的概念，而是更為正規、條件也更嚴苛的東亞史研究，但畢竟是旅遊手冊，內容仍有許多值得津津樂道的趣味。接下來讓我們來一步步了解，身為沒有網路可查、沒有旅行社服務的大日本帝國時代日本人，要怎麼進行事前準備，規畫一趟寶島遊呢？
☑行前功課：費用
由於欠缺資訊流通的科技管道，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人對於外地十分陌生。經常刊登旅行心得、資訊的月刊《旅》曾在大正十四年(1925)出現過臺灣總督府交通局長生野團六的投書：「我於今年五月初次渡臺就任交通局總長……赴任之際想像中的臺灣，那是個酷熱天地，瘧疾流行之島，亦是生蕃橫行所在。甚至友人中對我的健康十分擔憂。」對於踏出本島的不安、恐懼可見一斑。
因此旅行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本觀光指南，以對目的地建立基本認知與預算概念。也就是小牟田在本作中多次引用的《旅程與費用概算》──日本旅行協會（今日的日本交通公社）自大正八年(1919)持續發行到昭和十五年(1940)，每年修訂改版，從百頁逐漸增加到千頁，是最具代表性的戰前旅遊手冊。除了介紹景點，更羅列主要旅遊地點的標準行程與費用概算表，只要一比較內地與外地的費用，就能迅速理解帝國時期的旅遊花費。以昭和六年(1931)的行程表為例，臺灣二十天的長期行程，總額與十三天的九州之旅差不多。
昭和13年版《旅程費用與概算》封面。（圖／臺灣商務提供）
若換算幣值，當時去外地旅行的費用，與現代日本人透過旅行社買歐美行程是差不多的。尤其是住在北九州與中國地方的人，比起跑到東京，直接搭船赴釜山、大連、上海，反而更省時省錢──對於戰前的日本人而言，去外地旅行並不單純是需要高昂費用、只有特權階級才能從事的娛樂行為。一本旅遊手冊，足以打破我們對過去的刻版印象。接著以1964年的《朝日新聞》報導來看，史上第一次在羽田機場出發的國外觀光團，十七天玩歐洲六國，換算一人費用約今日的715萬元，等同「豪華客船環遊世界一圈」的等級。顯現出帝國時期，日本人有多麼擅長連結領土內的交通網。
☑交通
研究過費用，接著當然要規劃交通。當時內地前往外地，旅客會優先選擇環境舒適的客船。《旅程與費用概算》（昭和六年版）對客運航線有詳細的描述，甚至可說是極為吸引的推薦：
「內地與臺灣間航線，有神戶門司基隆航線與橫濱高雄航線兩種，而神戶門司基隆航線為最快捷路線，設備亦最完備。該航線一個月有一三班到一四班定期來往航線，運航的船隻為一萬噸級的優秀船，具備不遜於歐美航線汽船的設備。（中略）各船皆盡善盡美的水上宮殿。」
確定客船時刻表後，再來也必須進行護照、簽證、兌幣、在地語言這些準備──在這時會發現大日本帝國的旅遊有多麼便利，那個時代沒有簽證，而「護照」是國與國間出入境需求，但臺灣等外地皆為日本領土的「國內」行程，因此根本不需要額外辦手續。
☑語言與換匯
日本與臺灣、朝鮮由於都使用漢字，就算語言不通，也能進行簡單的溝通。這也影響總督府直至昭和十年（1935）以後才開始廣泛進行日語教育。車站站牌、時刻表資訊會以日文與漢字註明，再加上包含朝鮮、滿州等大部分外地鐵路都是安排日本人在工作，旅客可以直接向同胞發問，交流上並無太多不便之處。
兌幣問題則進一步展現帝國霸權的優勢。在臺灣有發行「臺灣銀行卷」這種獨立的貨幣系統，雖然面值與「日本銀行卷」同價，但實際在日本內地是沒有價值的，反而在外地可以使用日幣、日本銀行卷，這不對等的關係，也呈現出統治地位的高低。甚至日軍於九一八事變後勢力擴張，在北京、天津等中國北方地區都能使用日本銀行卷進行交易。日本旅客在廣大的東亞境內旅行，不用換鈔也能暢通無阻，難怪小牟田以「日幣能流通到這個地步，值得大書特書」評價之。
昭和12年(1937)發行的100圓面額臺灣銀行券。（圖／wiki）
如此盛況與二戰後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日本戰敗後失去臺灣、朝鮮等外地領土，國家經濟衰弱，日幣信用度也低落，海外僅限少數國家給予日幣兌換外幣的服務。這時日本人必須在國內先兌換外幣後才能出國，且代替日本政府負責護照事務的GHQ（駐日盟軍總司令）原則上不讓日本人出國，對國家來說，外幣儲量有限、不應輕易流失的經濟考量，皆讓1964東京奧運前的日本歷經很長一段旅遊黑暗期。
☑景點推薦
那麼，日本人最關心的訊息──外地有什麼好玩的？這些旅遊手冊上說：在臺灣與朝鮮以登山活動最受歡迎。由於臺灣有標高比富士山更高的戰前日本最高峰「新高山」（玉山）和其他山脈，朝鮮則有金剛山，吸引不少登山客前來挑戰。翻開總督府交通局鐵道部幾乎每年發行的《臺灣鐵路旅行導覽》（台湾鉄道旅行案内）會發現有趣的現象，明明主題是鐵路，書前卻會詳載「臺灣登山之注意」，介紹許多登山路線、附上實景照片，甚至介紹了住在山區的高砂族生活文化。此外，熱愛泡溫泉的日本人將北投溫泉讚譽為「臺灣的別府」，而中部的明治溫泉（谷關溫泉）、屏東四重溪溫泉皆令觀光客趨之若鶩。
有臺灣的別府美稱的北投溫泉公共浴場。
（圖／出自《大日本地理風俗大系 第15卷 臺灣篇》，收錄於《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臺灣商務提供）
臺灣在日治時期治安良好、夜不閉戶，合適進行悠閒的鐵道之旅。《臺灣鐵路旅行導覽》與《旅程與費用概算》也推薦了精采的行程。早在帝國時期便名聞遐邇的阿里山鐵路，連日本本島的市售時刻表都有介紹，海拔2364公尺、位於眠月線的塔山站（在九二一震災後毀壞）甚至曾被立碑為「日本鐵道的最高地點」。因此這條鐵路人氣很高，常被列為必訪景點。手冊上也如此讚美：
「一旦置身車內，阿里山沿道景緻將展現獨樹一格的風情，兩旁盡是鬱鬱蒼蒼的千古美林，前方則有雄渾高聳的新高連峰，景趣實可譽之為變幻莫測。」
除了阿里山鐵路，當時同列「臺灣三大林場鐵路」的八仙山、太平山鐵路也備受好評，臺中輕鐵可以轉乘八仙山鐵路抵達谷關溫泉；太平山路線則能轉搭空中纜車或纜索鐵路，是獨樹一格的山岳鐵路冒險。對於帝國時期的鐵道迷來說，樂趣一點也不遜色於二十一世紀。
「臺車」更是到臺灣旅行的一大特色，官方旅遊手冊也有詳細報導推薦。臺車在日本也被稱為「人力鐵道」，由車伕以人力從車子後方在軌道上推動前進，在大型鐵道興建困難的地點有極大幫助。但從知名旅台作家片倉佳史的《臺灣鐵道與日本人．刻劃在線路上的日本軌跡》(2010)裡可以看到實際坐過的前人回憶：「軌道狹窄且維護狀況不佳，車體會劇烈搖晃，並且必須忍受南方島嶼特有強烈陽光的蒸曬，乘坐的舒適性令人不敢恭維。」顯然還是不及列車的評價。
正在上坡的臺車隊伍。
（圖／摘自《南方的據點‧臺灣寫真報導》，收錄於《大日本帝國時期的海外鐵道》，臺灣商務提供）
☑美食與住宿
玩樂之外，「食」與「住」的需求該怎麼解決呢？當時的旅遊手冊上，最欠缺的就是餐廳資訊。但昭和十三年版(1938)的《旅程與費用概算》記載了：「如果想品嘗真正南國風情的鳳梨、龍眼肉、芒果等本島特有的水果，可利用夏期休假。」《臺灣鐵道旅行導覽》也記載臺灣列車的用餐車廂裡「提供輕便且新鮮的和洋料理（包含飲料、糕餅及水果）」，可見在日治時期，臺灣「水果王國」的印象深入人心。由於太受喜愛，昭和十五年的手冊還特別增加了「移入內地植物注意事項」，對帶回日本的水果品項執行嚴格檢查，避免病蟲害入境。
有趣的是，也因華人不吃冷掉食物的習慣，讓火車便當無法在臺灣鐵路流行起來，成為帝國鐵道迷的缺憾。雖然《臺灣鐵路旅行導覽》刊載了各地販賣火車便當的車站一覽表，在《旅》雜誌卻出現了嚴厲的批評：「口味難吃得要命，價格卻高得嚇人！」（鈴木克英〈臺灣交通工具種種〉，1929）顯現飲食文化差異的鴻溝。
「住」的地方則擁有最頂級的選項：臺灣總督府鐵道部直營的臺灣鐵道飯店。自明治時期到1945年被美軍轟炸燒光為止，一直是臺灣唯一的西式飯店，附有游泳池、網球場，規格凌駕於日本內地的高級飯店。造訪一趟臺灣，能同時以高檔與平價的方式體驗南島異國風情，百年前的日本觀光客著實超乎我們想像的幸福。
臺灣鐵道飯店（今臺北車站對面）曾是最頂級的西式飯店，在二戰中被美軍炸毀。（圖／wiki）
大正13年版《臺灣鐵路旅行導覽》的臺南頁面，詳細介紹每個鐵路站、車站。（圖／臺灣商務提供）
《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收錄的豐富觀光旅程不限於臺灣，也包含朝鮮、滿州尤其哈爾濱等「外地」多采多姿的交流故事。小牟田認為，旅遊手冊在過去雖然不被視為重要史料，但字裡行間隱含著發行當時，一個標準日本人具備的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如果現代的我們不受成見束縛，站在當時的視角，從這些與艱澀思想、信條無關的實用旅遊手冊中解讀資訊，便能接觸到活躍在最輝煌的大日本帝國時代、日本人的真實面貌和社會的多重面相──請務必享用這趟與眾不同的歷史觀察饗宴。
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明治.大正.昭和，日本旅遊手冊中的世界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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