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可以算是汪正翔的忠實讀者,看見他本人時,我曾想跟他說:「你真的好會抱怨。」──但我忘了說。反而說了類似「感謝你在使用各種理論時,擁有讓人不尷尬的美德」等。一開始注意到汪正翔,我曾高興地在心底罵髒話:總算有個人看似胡言亂語,但講得都在「到位的點」上。文學裡,這個能力最發達的當屬太宰治與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我也會想到影評人塞爾吉.當內(Serge Daney)──我最早讀當內時,常會輕微受驚:「你真的要從這裡開始嗎?」之後才在他看似無布局無架勢中,領會到張愛玲說的「打散」之妙。
但汪正翔跟上述作者還是有些不同。他們通常沒汪正翔好笑,而且說到「抱怨」,他們往往隱藏得深一點──如果這樣說,讓人以為這本書是處心積慮搞笑打幽默牌的,這又誤會大了。如果《旁觀的方式》是「帶笑」的,「笑」多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說是「苦情的好笑」可能更適合。嗯,就是說他好笑,是被逼的。這種「受逼而不亂」的特性,基本上,是散文長才的體質(比如吳億偉或李桐豪)──談到散文,大家都喜歡說「真摯」,但真摯也要在考驗中才能見真章,沒考驗也要找火圈跳──對於沒自我限定閱讀主題的讀者來說,來看看書中「被考驗的真摯」,相信不會失望。純論散文,我認為它是周作人以來,難得的逸品之一。
▌從「靠北文」的前身到怨念纏綿的技巧
《日曜日式散步者》中,有個絕美的段落。詩人在神社近處讀書,來了日本警察勸導他,神社非可讀書之處。詩人記此事時,用了更多的文字,描述警察勸導的語調(而非內容)很有趣,似乎還暗示從中得到詩性的靈感。詩人「本末倒置」的反轉,巧妙地將「法、秩序與權威」下降到「自由、樂趣與表現法」──也就是「藝術」之下。詩人沒有直接「抱怨」前者對後者的干預,但也沒有將它忘卻,如同在荒謬場景撒下金雨般,凸顯了兩造的不平等與差異。這就是我在一開始說「好會抱怨」的真正意思。
《旁觀的方式》經常可見這種「怨念纏綿」的技巧,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它們都有一個「靠北文」的前身,但走得更遠,寫得淋漓,就令人幾乎忘了它的「靠性」:〈華國美學〉靠的是國家做為美學單位的難以成立,〈怪異的女攝影師,大師一般的男攝影師〉靠了性別歧視、〈攝影比賽是要比什麼?怎麼比?〉靠的就是攝影比賽──在三部曲中的第一輯,靠的東西更多,舉凡攝影數位化後的大環境與小毛病,都在可「靠」之列。
對於傾向蔓生與遊牧形態的書寫,提綱挈領可能反而會損害它的路徑感與無預測性。不過,我還是感到某些交錯點的存在,使它格外有意思。這包括了藝術自治、創作者的反身性與攝影本體論三個隱形的圖繪。
▌藝術自治是恆常的掙扎
在理論層面,藝術自治似乎沒有太多討論的必要,在純粹思考的論述裡,通常已承認藝術應有其自治,但獨立並不意味它與歷史或經濟面向毫無糾葛。這類想法,真正會發生困難與導致緊張的,是在它具體實踐或需要交流的現場──也因此,個別性的提問與狀況,才是大多數人會碰撞這個問題的時刻。汪正翔在這個主題上,恰巧處於非常特殊的位置,因為在他全部的工作裡,包含了在這個「自治假設」裡,強弱度不等的經驗。強弱差別,有些是給定的,有些是游移的,但都會碰到不同的困難待解決,而他在實戰的現場。
舉例而言,當他回溯在藝術學校裡,他曾舉手質疑討論哲學與心理學的適切性,隨後他又述及「藝術與學術」必須分庭抗禮、但並不是各自為政後,就順風順水:「反對藝術學術化,是因為藝術家自己都不知道藝術是什麼,然後又將一堆很有意義的東西放在思考藝術之前,結果就更沒有辦法去思考什麼是藝術」。這個「批評來批評去」,說的難道是「藝術雖然想自治,但根本不知道用什麼自治」?還是應該把這些描述當成「避免錯誤的提點」?雖然把它當成某種心聲,應該也會得到一定的共鳴,但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認知到這是一種「掙扎」。換句話說,所謂藝術自治,本來就不會是安穩的,即便在某個歷史階段,解決了某些束縛,但如果自由的存在必須仰賴使用,藝術自治也是。那麼,在使用中,掙扎既是自治存活的表徵,也不會只是行動或作品的內容物而已,更包括了施作者,也就是藝術家本身的掙扎。
▌反身性:肉身性與紀律性的躲迷藏
至於「創作者的反身性」,在《旁觀的方式》中,也不比藝術自治更不複雜。許多看似「現身說法」的文字,也許會很快地被歸為是「自述」(他說)或「自我指涉」(說他自己)的半自傳,但它們真正發揮效力的層次,是在其「反身性」(Reflexivity)上。「反身性」在將自我素材化與公共化的過程中,有更高的意識,提供觀者/讀者開展自身思考結構的觸媒,而非單單只是接受內容中的觀點與陳述。
以〈參加藝術比賽紀實〉這篇為例,貫串全篇關於「飲料」(以下簡稱「一杯水」)的緊咬不放,讓我困擾(正面的意思)甚久並思考許多。我們很習慣,無論作家或藝術工作者,都有各自的神經質與偏執,也從中發展了許多因應或笑話。然而,「一杯水」溢出熟悉的戲劇化太多──必須以另外的角度閱讀。我差強人意地提取了「有些女生在工作時會不提出上洗手間的要求」(我因此反覆強調「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去洗手間的優先權」)這個現象比對。後來我就放棄比對了。但找到某個理解「一杯水」的入口:那是關於「肉身性」與「紀律性」躲迷藏。它很不可思議,因為它發生的時刻:那是在被社會機制肯認而非排除的時間點上。但正如人們會說的,「昇華暗含高壓」──在藝術並且與晉升有關的氣氛裡,或許還是雙重的高壓。儘管夾敘夾議的寫法,使讀者可以讀到許多精采的見解。然而,每個人因為差異性,有可能會在書中撞到的問號,往往開啟更深的追尋,甚或尋獲──這是「反身性」書寫的達陣與力量。
▌如果攝影屬於更多人:一種混合新銳與異端的走跳
讓「反身性」策略施展得最厲害的,恐怕還是從「攝影本體論」這個原點擴散出去的各面向──由於數位化的影響,攝影經歷了劇烈的變化,即便「什麼是攝影作品」或「什麼是攝影師」,現下都必須重新被檢驗。在這個層面上,《旁觀的方式》有兩個特點值得注意,一是新銳性,二是異端性
必須先招認,我與攝影的關係,可能是過於古典的(多以攝影集為中心)。像「外拍」,我只在社會新聞的糾紛裡看到過,而「攝影大哥」這個詞,我聽到時一直很困惑,發話人是否想暗示攝影師有流氓的影子(在書中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當事人」描述)。所以,當我看到討論,大量擴及我所說的古典範圍以外,並且兼及若干原先假設「沒有太多可說」的範疇,例如「婚禮攝影」──或在「外拍」這個主題上,與「舞會社交性」的對照──後者我稍有涉獵──我整個地感覺非常振奮與受到啟發。因為接觸範圍的關係,我不敢貿然斷語:「從來沒有人這樣談過」。但我相信這是這本書會激起最多討論的區塊──不是俯瞰,而是穿梭──這個切入數位的方式,隱隱構築了新的「攝影共同體」的想像:攝影師還在,但更多的是「拿攝影機(或應該說手機)的人」。
汪正翔說:拍攝展場最開心的事就是可以偷偷喝一杯酒,然後拍下來放在IG上,好像自己也是穿梭其間的名流。(攝影 / 汪正翔)
▌旁觀不是沒有事:對貶抑的再商榷
旁觀,因為中文「袖手旁觀」或「旁觀他人痛苦」這類表達,多少暗含貶抑──彷彿「看得不夠、做得不對、愛得不好」──《旁觀的方式》也許如汪正翔喜歡的用語「小小的叛逆」──重新賦予許多「不夠、不對、不好」新的起點,而「旁觀者清──或說往返於清與不清」,也是這本我以為充滿「會抱怨的藝術」的作品,能夠帶來各式擾動力的原因。
作者簡介
1973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短篇小說集《性意思史》。散文《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感情百物》。
OKAPI專訪:「我不願意說一些雞湯與金句,告訴你如何做人。」──專訪張亦絢《我討厭過的大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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