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生活》的英文原書標題為「一段美國婚姻」 ( An American Marriage ),乍看之下令讀者以為是述說典型婚姻故事的一部小說,或有浪漫戀愛、再有爭吵與指控、後有離與不離的糾葛、與兒女成長的疏離或抗爭。
是也不是。《婚姻生活》談的是一段剛萌芽的婚姻,如何在命運的大浪底下,逐漸枯萎、死亡,而生命的枝枒,又如何長出其他意外的綠葉紅花。
男女主角是一對居住在亞特蘭大的非裔夫婦,受過良好教育、工作體面,相遇相愛、新婚燕爾,男主角羅伊卻在一場意外中被誣告強暴而入獄,從此分隔兩地,各自經歷痛苦而漫長的監禁生活。令讀者屏息嘆息的是,這段婚姻生活的焦點不止是夫妻兩人與他們的小家庭,也有第三人乃至於第二、三、四個家庭牽涉其中。每個角色都如此生動,都在各種限制與命運的變化當中,積極實現自己的理想生活。黑人的集體命運,跨越世代的婚姻觀,與真實多變的家庭樣貌,從夫妻兩人的書信往返中幻化出來,讀者可以清楚讀見非裔美國人的群體創傷,如何鑲嵌在盤根錯節的社會結構當中。
此書的主軸,毋庸置疑,是男主角羅伊的冤獄。此重大變故絕不是表面上的十二年監禁、兩地分離而已,而這個意外對女主角瑟蕾莎的影響,也絕不能夠用王寶釧苦守寒窯的傳統架構來理解。婚姻是平等的兩個人,締結夥伴關係,支持彼此的成長;但是,入獄把羅伊打落到一個仰人鼻息的位置,在關係中成為依賴甚至索取的那一方,兩人的夥伴關係嚴重失衡。羅伊的仰人鼻息是兩重的考驗:一方面,羅伊在獄中進行異次元的社會化。原本事業有成、自信滿滿的年輕人,進到獄中必須從食物鍊的底端爬起。他需要獲得老鳥當靠山,他必須在獄中爭取良好表現,以獲得「較為高端的工作」——換上不同的制服打掃。這是跌落低谷的人生,羅伊在獄中面臨極大的限制,而他從未完全吞下這個挫敗(與恥辱)。他不斷在努力保持士氣與自我嘲諷之間來回擺盪。這讓他始終沒有辦法保持冷靜,只能不斷向外索取支持。
這也是為何在另一方面,他嚴重仰賴獄外的家人支持,包括實質的金錢與法律資源,以及抽象的愛與信任。羅伊所面對的刑事指控是他從未做過的犯行,這種冤屈與禁錮,是對人極大的否定——而令人憤怒的是,羅伊並不是第一個面對這種冤屈的非裔男性,這種莫須有的控訴與標籤,幾乎是集體的命運。在羅伊不記得自己是誰、幾乎要相信別人對他的否定為真時,他唯一的寄託是家人,尤其是妻子瑟蕾莎,而他唯一能在司法系統裡獲得正義的機會,來自於瑟蕾莎娘家的奧援。羅伊成為一個巨大的黑洞,需要無限的愛與支援;但是瑟蕾莎是妻子,不是救世主,她的愛與接納不是無限的,而她的痛苦與挫折,無法向羅伊求助。他們的關係不再平等,往裂解的方向傾斜。
至此可以想像,瑟蕾莎面對如何棘手的困境。瑟蕾莎結婚時還非常年輕,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公主。她非常愛羅伊,但在故事剛開始時,她的愛還只是一種享受青春的歡樂,還沒有體會愛也是承擔與責任——她甚至還沒有準備好要生小孩。羅伊入獄,對瑟蕾莎的打擊是多重的,不只是甜蜜新婚從此破碎,她立刻面對自己的無能與無助。除去她甜蜜嬌妻的身分,她還是誰?擺在瑟蕾莎眼前的,是她沒有想像過的角色,她從此就只是一個「冤獄犯的妻子」嗎?她的生活從此要以羅伊牢獄生活為中心——拜訪律師準備開庭,曠日廢時地開長途車去探訪,天天數著日子等探監?瑟蕾莎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但她沒有允許自己「只是」冤獄犯的妻子。我認為男女主角的分歧,在瑟蕾莎創作的手工娃娃獲獎後就明白地展現出來了:
瑟蕾莎:我的娃娃得了國家肖像畫廊的一項比賽。我沒告訴你那個娃娃是根據你的形象做的。[...] 腦子裡有個不屬於我自己的聲音說:囚犯寶寶! […] 我脫掉娃娃身上的連身衣褲,用油布做了一條縮小版的囚犯牛仔褲。穿嬰兒衣的娃娃是個玩具,換上新的服裝,就變藝術了。我受訪時沒有提起你 […] 你的事情感覺好私密,我不想讓它出現在報紙上。
羅伊:妳覺得我是個恥辱,是嗎?到國家肖像畫廊去跟他們說妳先生在坐牢,這點你做不到,你不願意做。在這件倒霉事發生之前,我們過著上流黑人的生活,但現在「我們」是處於什麼狀態呢?沒有人比我更相信你的才華,可是你不覺得你跨越了紅線嗎?既不告訴我,也不提起我?
兩人的對話繼續,讀者可以看出,瑟蕾莎並不是以羅伊為恥,但羅伊的沉重命運一旦曝光,與瑟蕾莎的藝術品連結起來,就會吞噬掉瑟蕾莎其他的面向。瑟蕾莎希望能保有並強化她自己的創作人格,希望人們看到她的娃娃時,可以看到她,而不是看見一位「冤獄犯的妻子」。而且,瑟蕾莎是非裔女性,她已經有許多屬於她自己的標籤要克服,她本來也就承擔了許多集體命運的包袱:
「她是黑人,人家已經認定他跟幾百個男人生過幾百個小孩,領了幾百張用不同名字申請的救濟金支票。現在她成功讓白仔相信她會做某種很厲害的娃娃,真的打出一片天,你覺得她應該要上台去說她老公在蹲苦窯?她一說出這種話,台下所有人都會想到她的幾百件骯髒事,然後她不如去電話公司上班算了。」
對比之下,遺憾的分岐似乎已經往難以回頭的方向去。瑟蕾莎在冤獄的重大打擊後,走上成長之路,逐漸脫胎換骨,發展更複雜的人格與人生;而羅伊在獄中欲振乏力,不斷提醒自己振作,卻更難以臣服於生硬的命運。
閱讀至此,我想起 Netflix 上那部著名的電影《婚姻故事》。兩部作品除了名字相似之外,都細膩的在陳述當中為觀眾展現「日常」——日常的掙扎,日常的奮鬥,日常的挫折,日常的勇氣,也包括日常的創傷、而創傷也在日常。這本小說有宏大的企圖心,儘管主題相當沉重——非裔美國人的冤獄,以及隨之而來的,對家庭產生的巨大震盪——但讀來非常舒暢好看,幾乎像追劇一樣,令人愛不釋手,不斷翻頁得知下一段發展。
另一項同樣令人唏噓的共同點是,兩部作品都精準地描繪存在於婚姻的巨大黑洞,伴侶之間無法連結、無法溝通,兩人的隔閡從一開始的小嫌隙到最後關係碎裂、瓦解。對《婚姻生活》的羅伊與瑟蕾莎來說,是羅伊的十二年刑期;對《婚姻故事》的查理與妮可來說,是為婚姻犧牲的藝術才能。那種眼見流沙從手中溜走而無能為力的痛苦,非常深刻,很能讓人共鳴。
閱讀《婚姻生活》,最令人唏噓的是夫妻並非不再相愛,雙方甚至心存善意至終,但是,命運讓雙方在五年之間各自經歷了迥異的發展。在男主角出獄之後,雙方缺乏共同的願景,也沒有動力重新開始一段夥伴關係——分開前行,至此已是必然的道路。
愛仍然存在,但是愛情已經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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