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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中山女高2021織錦文學獎】小說首獎:封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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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織錦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織錦文學獎為北市中山女高一年一度的文學創作活動,由女青社主辦,至今已經連續舉辦二十四年。 此文學獎提供校內喜愛文學、懷抱熱忱的學生們一個自由創作與發表的平台,期待能透過這個活動,讓學生有機會展現才華及想法,也使學生能從中學習,提升校園內的文學創作風氣。(中山女青第63屆提供)


 青春大作家 ╳ 織錦學獎 ╳ 2021小說組首獎


 

 



封口布
文/中山女中 Gene

 

 "Life is a tragedy when seen in close-up, but a comedy in long-shot."

                         —Charlie Chaplin

 

她困惑的睜開眼,對著我身後的牆眨了眨,努力讓自己的眼神聚焦:「現在幾點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但不是氾濫的甜膩,而是帶點沙啞、輕而低沉的那種,不經意的撩著耳廓和心臟。

 

約八坪大的公寓閣樓空間,由四面斑駁的水泥牆和加裝了玻璃窗的斜屋頂拼湊而成。正中央擺著一張無論再怎麼小心翼翼坐下,都會發出痛苦哀嚎的老舊沙發,沙發旁是一塊很薄的單人床墊;地上散落著演出海報、牛仔夾克和幾張廉價餐廳的優惠券。在這裡,推開天窗就能嗅到紐約的空氣——人們說是自由的,但顯然,他們口中的那種自由並不屬於我們。

 

我是甘之如飴的,至少我還擁有一部分紐約市的天空,如此,身在這座耀眼城市裡的我,好像也沒有那麼格格不入了。

 

屋內僅有的照明是一盞總站不穩的立燈,她整個人浸在微弱的黃色光暈裡,周身染著殘月邊緣那層模糊的亮。

 

「還以為妳不起床了呢,現在都快兩點了。」我還在研究今天的段子,演出後回到家已經接近十二點了,下星期有很重要的大型表演,我決定從明天開始要更認真的上open mic(1)。

 

阿,我是一名喜劇演員(2)。

 

不是很有名的那種。

 

外頭還在下雨,她不安的吸了吸鼻子,一隻手撐在沙發上,想支起自己的身子。我放下滑鼠,摘掉自己的一邊耳機幫她戴上,然後用手輕輕覆住她另一邊的耳朵。她順勢湊近我的筆電,今天我演出的時候她不在現場。影片剛好進行到最後,聽完punchline(3),她大笑出聲,看來這個段子我沒有對她練習過:

 

「這個絕對是妳講過最好笑的。」

 

  「妳又沒看過我全部的段子。」

 

  我懊惱的回嘴。她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於是挖苦的問道:

 

  「妳每天把妳爸這樣拿來開玩笑,不怕以後真的被抓去地獄喔?」

 

  「隨便,反正笑的人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撇過頭說著,只想輕鬆帶過。但那雙粉藍色眼瞳突然消了光,她抬手輕觸我的髮絲,迫使我看著她,隨即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

 

  「不要逃避!妳原本想說什麼?」

 

  我又小看她了,她的表情就像在說:看吧,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銳的。彷彿我不在女人之列。

  

  「……那是我懷念他的方式。」

 

  我苦笑著回答。

      

***

  

  我爸在兩年前過世,胃癌。他是中學老師,也是徹徹底底的喜劇迷。我會成為喜劇演員完全是受到他的影響。小時候,我們的親子時光常常是與康納・.歐布萊恩和比爾・伯爾一起度過的,雖然我爸最喜歡的是路易・賽克依,但他說那個對小孩子來說太限制級。沒想到吧,我現在是專攻地獄梗的演員。

 

  他是個很好的父親,母親離開後就一個人照顧我長大,也不曾反對我的職業,儘管這條路從來沒有穩定的薪水一說。甚至在有人對女兒指指點點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替我說話。

 

  他離開的前一晚,我剛結束演出,在醫院裡,他神采奕奕的告訴我:

 

  「妳不是最會寫地獄梗嗎?要是哪天我走了,記得把我寫進段子裡,這樣我也能出名了。」

 

  「放心吧,爸,你女兒什麼時候辜負過你的期望?」

 

  那時我半開著玩笑回答,沒想到隔天我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

 

  死亡宣告。

 

  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但他的遺願我是做到了,我的觀眾和圈子裡的好友沒有人不知道我能毫不避諱的談論死去的父親,這也是我漸漸開始有點名氣的原因之一。

 

***

 

  半晌她都沒有開口。反擊的機會來了,我有些得意,輕喊著對她的暱稱,等不及想看她的反應。

 

  「小蓋?我說完了。」

 

  「那……如果我死了,妳也會把我寫進段子裡嗎?」

 

  說出口毫不生澀,彷彿這句話她已經演練了無數遍,沒有一絲心虛或愧疚的成分存在。

 

  「……什麼?」

 

  她盯著陷入慌亂的我,做為一個喜劇演員,我從來不曾如此遲鈍,平時的伶牙俐齒在此刻全數失靈,她沒有等我的回應。

 

  「今天還是我贏了耶,陪我睡吧。」

 

  她露出虎牙輕笑,驀地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從她栗棕色髮絲散出的萊姆香味,溫潤而酸澀,若有若無的撓著我的鼻腔。平時我通常睡沙發,但像今天這種時候,我們會兩人擠屋內唯一的那塊床墊。

 

  我慢慢的把筆電闔上,接著在她蒼白鎖骨上的刺青落下一吻,抬眸望向她,她的淡藍色雙眼閃閃發亮,像一灘靜靜躺著反射陽光的雨水,我能清楚看見那片空洞裡只裝著我,並無可救藥的感到愉快。但我卻突然好奇,那是因為她也愛著我,還是只因我甘願沉溺?

 

  「妳什麼時候輸過。」完全失去言語之前,我輕聲低喃。

 

  她的眼眸深處承載的淚水,藏著什麼秘密?如果我能懂就好了。

 

***

 

  隔天中午,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了。

 

  她穿著黑色的細肩帶上衣和鐵灰色棉褲,用一隻手努力把凌亂的頭髮紮成馬尾,另一手捧著五顏六色的水果麥片向我走來,我起身接過她手中的玻璃碗。

 

  「妳今天會去嗎?」她說著,在床邊的地板上坐下。

 

  「俱樂部?會啊,我六點去,大概九點多回來,今天我沒有要上台,主要是聽一些別人的段子。妳呢?一樣是等下要出門嗎?」她在路口那家便利商店打工,我和她就是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候我就知道她不好惹了,在身形瘦弱的她把搶匪關進倉儲室,悠哉的報警之後。

 

  「嗯。」她含糊的回應著,把最後一口麥片塞進嘴裡。

 

  「那我晚上順便帶點酒回來?我們可以看電影。」一聽到酒這個詞,她露出燦笑,雙眼變得異常晶亮。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會撞見她在半夜裡偷偷抓著冰箱的啤酒喝,為了改掉她的壞習慣,後來我就不太常買酒放在家裡。

 

  「好啊!晚點見。」她在原來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T恤,踏出公寓的門。在門被甩上的最後一刻,一隻藍色眼睛望進門縫。

 

  「記得買酒!」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竟能望著門傻笑。

 

***

 

  晚上七點,俱樂部裡人聲鼎沸,我和人們一起坐在觀眾席,其中一人遞給我一個玻璃杯,我笑著回絕:

 

  「我晚上要回家喝。」

 

  他們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甚至有人打趣的推了推我的肩膀。

 

  這時我聽見後台的門關上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似乎在向我走來,演出仍在繼續。

 

  「嘿。出來,我們談談。」

 

  我被人拍了一下,轉過身發現那人是我在喜劇圈子裡很要好的好友,他的神情透著一絲驚慌,或者該說,驚恐。

 

  我跟著他走出位於地下室的俱樂部,外頭在下雨,冰涼的空氣混著雨絲迎面而來,待在狹窄的室內而被悶的有些頭重腳輕的我,這才發現似乎已經入秋了。

 

  「聽著,妳別太驚訝,我只是確認看看。」

 

  好友舉起手機湊到我面前,手機畫面在夜晚裡顯得很亮,我還沒能適應光線,卻感覺的出來這絕對不是中了彩券之類的好事。

 

  「那是……小蓋嗎?」他的口氣裡藏著明顯的不安。

 

  對,那是小蓋,我女友艾比蓋兒・克拉克。螢幕漸漸變的清晰,出現了一張女子微笑著的照片,白皙肌膚上的雀斑、栗棕色長髮和鎖骨上的刺青。眼睛的部分被馬賽克遮住。但我知道那是她身份證上的照片。

 

  標題用黑色粗體寫著:女子疑似弒父後墜樓,原因仍待警方釐清。

 

  我盯著手機看了很久還是不能理解這整篇文章的意思。

      

***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突然顯得空蕩的公寓,也沒有去想辦法了解事情發生的原因。只記得很晚的時候有人來按門鈴。

 

  「請問您是艾比蓋兒.克拉克小姐的女友對嗎?」

 

  我疲憊的點頭。

 

  「好的,凱西……小姐,我們有些事想請教您。監視器畫面顯示,克拉克小姐今天晚間六點下班,離開便利商店後便跟隨一名男子回到住處,根據調查,那是克拉克小姐的父親……」

 

  我被問了很多問題。提供了不在場證明之後,警察還向我詳細的解釋案發細節,他們看起來很無奈,只是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陳述著事實。他們講了太多,我根本記不清,但大概說到小蓋從小就被父親侵犯,母親也沒有經濟能力這部分的時候,我才像個迴光返照的病人般,突然抬起頭試著釐清現實。

 

  「等等……你說小蓋的父親……」

 

  「小姐,請您先聽完我們的敘述再問問題,好嗎?……由於母親沒有經濟能力,離婚時撫養權判給了父親,當時她們母女也都沒有公開被虐待的事情。克拉克小姐直到十七歲才開始獨自在外生活,然後最近遇到了您。請問上述這些經歷,您有聽克拉克小姐提過嗎?」    

 

  「我……不太清楚,她不太說以前的事。」我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真窩囊。

 

  我想我終於懂了,她的淚水、她對雨聲的厭惡、她眼裡的空洞和我問起過往時她遲疑的理由。卻是從別人的口中。昨天晚上她和我說話的時候,腦海裡到底播映著多麼可怕的畫面?

 

  警察們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我注意到除了壓低帽簷的一位組員,站在後面的其他人甚至小聲的聊了起來,直到組長轉頭瞪了他們一眼。我不意外,畢竟這對他們來說稀鬆平常。但還要多少次?人們必須承受這類痛苦的風險,僅因他們無法決定的性別?  

 

  「好的,接下來是案發過程。大致是這樣的,克拉克小姐尾隨男子回到住處之後,便和他發生了激烈的口角。男性屍體背部有三道很深的傷口,腹部也有被多處被刀劃傷的痕跡,警方推測那是克拉克小姐用預先藏好的水果刀造成的。接著就有民眾看見克拉克小姐從那棟公寓頂樓墜下,警方已經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我們調查了克拉克小姐的手機,她在約六點半時有傳送訊息給您,而這與她墜樓的時間吻合。請問您看過那則訊息了嗎?」

       

  混沌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晰,她傳了訊息給我。

 

  我滑開螢幕。輕快的提示音響起,叮。我顫抖著點開訊息,來自暱稱「天使小蓋」。

 

  「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妳,妳是我唯一愛過的人。

 

  備註:我留了一個驚喜給妳。」      

 

  對我說愛我和道歉都不像是她會做的事呢。驚喜又是什麼。就算變成了這種狀況也依然要捉弄我,真是。

 

  這是妳的報復嗎?因為我不讓妳喝酒?還是因為我常常買錯棒棒糖的口味?如果這是報復,那倒符合妳的作風了。

 

  這時警察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克拉克小姐墜樓時嘴裡塞著一塊白色的布,關於這個,您知道些什麼嗎?警方目前還不了解原因。」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壓抑著不合時宜上揚著的嘴角回答,是封口布(Gag)!這個單詞同時也有笑話的意思。地獄梗就是使用這個詞,Hellish Gags,地獄般的封口布。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入門雙關笑話,也許她比我還要有這方面的天賦呢。

 

  警員們聽完我的回答,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大概是他們本來就沒有期望得到什麼有用的答案。於是他們起身準備離開。

 

    此時剛剛那位低著頭一言不發的組員,突然快步走到我面前,激動的握起我的手。我驚訝的發現她頰上滿是淚痕:

 

  「小姐,請您一定要好好振作!往後我會更努力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說完,她頭也不回的步出公寓,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留下頻頻搖頭的組長與不知所措的我。我不確定她指的是哪種情況,但望著她的背影,我卻莫名感到有一股淒涼的暖意,自心底升起。

 

  我一個人喝完了原本要帶給她的酒、強迫自己按下電影的播放鍵,讓自己稍微掙脫亂七八糟的想法,假裝她還在身邊。投影機在白牆上映著主角兩人親吻的畫面,在雨夜裡看來卻像是好幾層疊在一起的森森幻影。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意識逐漸模糊,但我卻開始構思我要替她寫什麼樣的笑話。

  

  越狠毒的她一定會越喜歡。

 

***

 

  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深淺不一的灰,像來不及塗勻的水泥牆。我只幫她辦了很簡單的葬禮,我沒錢,而且也不甘心花錢在她死去這件事情上,太難堪了。如果她還在的話肯定會為了這種無聊的自尊心笑我,但現在的我多麼渴望她嘲諷的笑聲突然在身後響起,並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她的整人計畫。

 

  等不到人來為她哀悼,喪禮就結束了,我帶了一支白玫瑰回家。

 

  晚上六點,我久違的去了俱樂部。既然都收到了驚喜,就必須回敬吧。

 

  「老實說,我現在就是要一個punchline啦,不然沒辦法結束阿。」台下傳來哄堂笑聲。

 

  「好啦,我知道了,這個你們再不笑的話我也沒辦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顫抖著開口的:

 

  「你們知道最近的新聞吧,那個跳樓的女生?她不是殺了她爸嗎。其實她是我女友。」

 

  眾人並沒有因此陷入沉默,反而傳來了一片帶著笑意的私語。因為我們都懂,在這裡說的話全都不算數,都只是為了演一場令人感到歡快的戲。

 

  「嘿,嘿,聽著。昨天我睡覺的時候,我女友出現在我的夢裡,她告訴我:『大多數時候,妳可以帶我去天堂,但那誰都會不是嗎?一點都不難。

          

  也許妳該向我爸學學——他能帶我去地獄呢。』」

 

  他們笑了,肆意的笑蓋過了不時傳進酒吧裡的雨聲。我看見他們諷刺的慢動作,從咽喉的躁動到綻開的嘴巴,上下起伏的衣服摩擦、落在大腿上的手掌和他們夾雜著喘息的尖聲嘩笑:

 

  「這個很厲害耶?」

 

  「哈哈哈哈,你知道這梗嗎?好像是上禮拜的事。」

 

  他們高談闊論著新聞裡的「她」。反正人生不就是一場娛樂他人的喜劇嗎。而我們只能甘之如飴。

 

  妳會開心嗎?我把妳寫進段子裡了。而且是很完美的punchline。

 

  今晚的聚光燈感覺特別尖銳,我狠狠的眨了眨眼,這樣好像終於能流淚了。

 

  「謝謝大家。」

 

註:

(1)Open mic:在酒吧或咖啡廳的現場喜劇表演,條件不限,是提供給業餘表演者或專業人士想嘗試新材料時的練習機會。

(2)喜劇演員:這裡指的是stand-up comedian,單口喜劇表演者。

(3)Punchline:喜劇表演最後扣回主題或拋出精彩笑點的結尾笑話。

 

  




 
  作者簡介  

Gene

台南人,膚色正在慢慢被台北的雨漂白。

2004年生,十七歲,迷戀這個充滿小煩惱和小歡樂的年紀,唯一的缺點就是還不能合法攝取酒精。

基因裡刻著1/3的文字。剩下的2/3是音樂和海。

是矛盾的人,偏理性的文組,身高很高、面對生活卻總是無力。喜歡貓和蜥蜴,喜歡在不認得路的地方亂晃,喜歡那些從巷子裡聽來的故事。

身上總有好不了的傷口。如果我的文字是藥膏,那麼或許在其他人身上它們也能發揮一些作用。

願望是能好好認識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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