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19歲少年與他的革命，偶爾還有獨角獸彩虹Ｔ──讀《以太奇襲》-#性平閱讀-OKAPI閱讀生活誌

過去這兩三年間，身旁親友的話題除了逼婚催生轉職，又多了一項：你有投資數位貨幣嗎？不同幣種如數家珍，從最廣為人知的比特幣，到聽起來頗萌的狗狗幣，各有支持者，但在我反問數位貨幣的基本定義，誰可以發行數位貨幣，跟區塊鏈的關係是什麼，或者怎樣的因素會影響到數位貨幣的交易價格時，我很快地意識到，多數參與者也一知半解。我產生了好奇，是什麼在支撐著討論？難不成是一場虛幻的泡沫？

翻開《以太奇襲》，我立即瞄一眼作者經歷，卡蜜拉・盧索（Camila Russo），資深《彭博》記者。轉到書背：這是關於「Ｖ神」布特林（Vitalik Buterin, 1994-）和以太坊的故事。在且走且停地讀完整本書以後，我必須說，盧索沒有辜負「故事」二字。如果你是抱持著投資的心理，也許你會對《以太奇襲》感到失望。盧索並不打算教你如何輕鬆賺進人生第一桶金，她關切的是數位貨幣的「本質」。她對《以太奇襲》的期許是，毫無區塊鏈基礎知識的讀者也能享受這本書，嗯，我必須得老實說，「享受」是可能的，前提是你必須快步經過某些知識深水區。白話文就是，當你察覺到閱讀過程中累積的專有名詞逐漸困住你的步伐，不妨調整成「不求甚解」的心態，甚至，想成某種「電腦技客版的《人生劇展》」、或者「低成本版《社群網戰》」，主要成員前半段都只吃得起披薩，住在破地方，穿著便宜的獨角獸彩虹Ｔ。

以太奇襲：一位19歲天才，一場數位與金融革命

「Ｖ神」布特林（Vitalik Buterin）（圖片來源/wiki）以太坊創始人布特林（Vitalik Buterin）。（圖片來源/wiki）

如果要以三分鐘講完《以太奇襲》，個人心路歷程如下：首先，人們看著政府跟銀行主導的財政，一再爆發貪腐與卸責的問題，進而產生了「去中心化」的念頭。最先因運而生的就是比特幣，最廣為人知的數位貨幣。但比特幣仍高度侷限在「P2P支付貨幣」的特性。沒多久，一名少年認為「去中心化」的理念應該獲得更廣泛的實踐，於是有了以太坊這部「超級電腦」的發想（相比之下，比特幣可以理解為電腦裡的「計算機」程式，兩者的規模與野心差距甚遠）。於此同時，更多數位貨幣被發行，吸引更多資金湧入，不同數位貨幣的支持者之間自然起了些口角，動輒隔空叫囂。很多比特幣死忠支持者自然會看衰以太坊。另一方面，以太坊自身也是內鬥連連，這並不難理解，想像一群天才，為了理念集合在一起，經手著巨量的金錢，怎麼可能好聲好氣呢，當然是偷偷幹拐子或在茶杯裡互吐口水啊，吵到不能再吵時，「去中心化」這個初衷就會被端出來，接著人們會再次為了「初衷是什麼」而開啟另一波爭執，偶爾穿插著「意義是什麼，我只知道義氣」的熱血場景。

中半段以後，整本書才終於進入讀者們最熟悉的部分，像是「如果有人一點也不在意數位貨幣的革命性意義，只想炒作呢？」就像靈骨塔，本來是設計來解決一些人生的問題，即使突然派不上用場還能拿來燉湯（應該吧），但如果靈骨塔跟炒作綁在一起，整件事就很難善終了。監管機構到底該怎麼看待數位貨幣？《以太奇襲》追蹤至2019年年底，時至今日，仍存在著千頭萬緒的思辨與考量。

數位貨幣的一點小知識，與以太坊的緣起

推薦序的作者、區塊勢創辦人許明恩，他的比喻真是好極了：以前傳訊息必須分網內網外，而到Line這種建立在網路的平台上誕生時，只要任何一個人有網路，我們就能不分所在地而自由地傳遞訊息。為什麼金錢不能比照辦理？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省去交易手續費及冗長的等候過程，理由是金錢在轉換過程中被存下「副本」呢（就像我們儲存對方傳來的照片），這就是區塊鏈想解決的問題，避免「副本」、「一幣多付」的問題產生，如此一來，只要有網路，我們可以輕易收款轉帳。

而協助我們確認交易的系統是由「礦工」所營運的（精確說法為：分散式參與者所組成的網路），礦工提供他們電腦的計算能力，協助雙方完成交易，計算過程非常考驗電腦CPU，也極度耗電，因此礦工會得到部分的比特幣做為回饋。（日前有一則新聞，台科大廖姓學生在宿舍自組礦機，挖比特幣賺進170多萬，但學校發現他的礦機都是使用學校的電，移除礦機，而被該名學生吿侵占。如果對上述原理有一定理解，將能更加明白雙方是非對錯）。所以「挖礦」只是個方便理解的比喻，並非真的有誰拿著工具在那邊敲敲打打。

比特幣僅限轉帳，同時也讓人們意識到「去中心化」的理想可以被實現。布特林所主導的以太坊就是擴大「去中心化」的具體應用，像是募資，保險，投資等等，任何你想得到目前我們得透過平台進行操作（並被收取手續費）的項目，都可以在以太坊打造你理想中的應用程式。

布特林認為自己像是提供樂高積木，不限制使用者運用的創意。「他想為所有事物打造一個基礎網路，一部巨大的電腦，可以同時存在一個超大全球網路的所有節點上。它可以處理你扔給它的任何東西，不會停機、不受干擾，所有開發者都可以打造自己的夢想，沒有人能阻止他們與他們的程式」。從「乙太」的命名可知布特林的期許，乙太是未經證實的概念，指稱一種可傳遞光波的微妙物質（電影《青春電幻物語》裡，莉莉周被認為是乙太的使者）。

為什麼非得「去中心化」呢？大政府就是爛

盧索從阿根廷的財政危機切入，那也是她深入研究數位貨幣的契機。2013年阿根廷政府為了挽救施政不利，實施貨幣貶值，且禁止人民把披索兌換成美元。這就是中心化的危險，大難來臨時，你的命運操之在別人手上，像是銀行或政府，而多數時候兩者的關係曖昧不清。區塊鏈技術可以說是一場革命，透過科技與密碼學，把被傳統金融握在手上的資料跟資金還給人民，讓人民可以擺脫企業的控制，成為自己的銀行。

就像盧索的結論「比特幣誕生於金融危機爆發的同一年，並非巧合」。有些人受夠了「在腐敗的評級機構及積弱不振的監管機構縱容下，銀行對無力償還債務的人放款，再把貸款重新包裝成他們可以做空的複雜衍生性商品。等到金融體系崩潰，多數銀行又獲得政府紓困」。而區塊鏈沒有中間人，沒有審查，沒有手續費，沒有管制，貨幣價格由自由市場決定，公共帳本完全透明，無法竄改，你不必擔心貪腐，或自己手上的貨幣因政府的政策而一夕貶值。區塊鏈技術可以說是某種「自由意志主義」信念的具現化，目的是顛覆圖利少數人的當代銀行與貨幣設計，所以，我們可以想見，支持者多半也會認同「無政府主義」。

19歲天才少年與他的快樂（待確認）夥伴們

我們很難略過布特林，他儼然少年漫主角，年紀輕輕，撼動整個世界，還曾因為太年輕不能進入酒吧而讓某一場比特幣聚會轉移陣地。布特林出身俄裔，父母都有資工背景，受不了蘇聯解體後的財政，前往加拿大謀求職缺，自小展露出天賦的布特林在加拿大接受資優教育，他的父親告訴他：大政府最終只會敗壞國家，這是他曾經生活在蘇聯的經驗教訓，另一方面，開設軟體公司的父親也啟發了布特林對數位貨幣的興趣。

布特林當初寫出那份12頁的白皮書，他甚至未滿20歲。白皮書一出，故事主軸正式進入以太坊的幕後花絮。非常精彩，一群天才，擠在租來的小房子裡，以垃圾食物果腹，喝掉不少酒，偶爾來點大麻，比起交流，他們更樂意埋首電腦，把撼動人類世界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敲入鍵盤。在當地人眼中，無非一群網路成癮的無業老外。而這些人很快地就找到跟彼此交流的動力：說團隊其他成員的壞話。人人懷抱理想，日以繼夜地投入一項短時間內不會取得報酬的專案，在這種情況下，誰不是自負又委屈。即使以太坊強調去中心化，但在組織上，沒人可以否認布特林很多時候握有主導權，幾次派系廝殺，即使布特林滿心不願，但他仍必須出面領導以太坊的下一步走向，這當然也會決定哪些人必須滾蛋。每個被踢出去的成員都留下了精彩的詛咒，上一秒是專有名詞的介紹，下一秒是以太坊成員瓊瑤式的嘶吼與心痛癱倒在地，盧索似乎很明白如何吸引讀者直到最後一秒鐘。

請容我以其中一位人物霍斯金森的經驗為代結論，霍斯金森曾「目睹佔領華爾街運動被左派的社會進步主義收編，基層群眾和右派的茶黨被死忠的保守派接管。那些原本該帶來改變與透明化的政治運動，都被當權者吸收了。他因此不再相信自己能夠做出改變，也不再相信他認為已破損的系統可以修復」。這是霍斯金森加入數位貨幣的理由，但我覺得以太坊的發展跟佔領華爾街運動有些殊途同歸的殘影。數位貨幣的革命有其獨特之處，這場起義是從迴避（或暫時置之不理）政府、銀行及法律，而不是處心積慮想著如何應付他們；但，這場革命也沒那麼特別，它跟史上多數革命一樣，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擺盪，參與者痛苦地意識到兩者其實是孿生兄弟，有時必須服膺現實才能維繫理想，但這到底是必要之惡，還是「體面的背叛」，兩者差別在哪？以太坊的專案The DAO遭到攻擊時，布特林面臨兩難，如果他從程式碼下手，危機瞬間解除，但如此一來他就會違背「去中心化」的初衷，但若以太坊從此一蹶不振，又是眾人所樂見的嗎？何時是權力展現，何時是情有可原？

這群技客終於了解到，有遠比程式碼還複雜的事物，「成員了解到，他們可以為電腦編寫程式，但他們不能為人性編寫程式，因為人類的貪婪、野心、聰明才智足以找到繞過程式的方法⋯⋯世界無法塞進智慧型合約中⋯⋯」。書的尾聲，其實是多數人認識數位貨幣的起點：暴富、騙局與紙醉金迷的故事。布特林擔心過熱的炒作會減損數位貨幣社群的意義，但盧索也透過一些角色的側寫，讓讀者明白到，炒作背後的金錢趨力與人類渴望豪賭的天性，間接促進了數位貨幣的演化。直到我寫下這篇讀書筆記的現在，布特林仍在發揮其無遠弗屆的影響力，而隨之而來的野心、投機、跟貪婪也未曾有一瞬間的消停，一切仍是現在進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