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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金是驚悚之王,小說集《如果它流血》卻近於村上春樹奇幻滄桑,在他長期探索的主題上,設置謎樣棋局,點出人生體悟。少了孤寂恐怖,多了溫情羈絆,而英勇不辱使命。
全書有四個中篇。第一篇〈哈洛根先生的電話〉講小鎮少年打工,替獨居退休老人朗讀小說。老人喪禮後,少年仍思念不已,打電話到棺中手機,竟獲回覆。甚至向老人傾訴被小流氓欺侮,小流氓就自殺身亡。手機遂變成少年掌握的死亡筆記本,要誰死,打手機許願就實現。少年驚愕,將祕密深鎖。直到他喜愛的老師夫妻,無辜被車禍慣犯撞死,眼看凶手會逍遙法外……
這篇小說複合了史蒂芬.金多個儀式性的主題:少年與老人(《勿忘我》〈穿黃外套的下等人〉、《四季奇譚》〈納粹追兇〉等)、與魔鬼交易(《必需品專賣店》、《關蒂的按鈕盒》、《暗夜無星》、《日落之後》等)、死者復活肆虐(《寵物墳場》、《惡夢工廠》、《四季奇譚》〈呼-吸-呼-吸〉等)。隔代教養的老少情誼,忽然魔改了。過去〈穿黃外套的下等人〉孤兒寡母遭人欺,媽媽忙碌無心關懷兒子,喪失的功能由鄰居老人來填補。老人雇少年讀報給他聽,實際是逃避黑暗惡勢力追獵,從報導中推敲對手動態。老少形成祕密宗教般的受難英雄傳承。
到了〈哈洛根先生的電話〉,少年家庭幸福,並無缺憾待老人填補。老人從慈祥睿智祖父,黑化成少年內心陰暗面的化身,握有強大權力可毀滅別人、逃脫責任,誘惑他打破禁忌,一洩義憤。
對比顯出〈穿黃外套的下等人〉是天真的自戀,自認受害者,處於惡勢力禁錮下,等人救援。社運人士賈米爾.吉瓦尼的《年輕人為何憤怒:暴力組織的危險誘惑以及我們能做什麼》說,在現實中抱持受害心態的邊緣青少年,如今往往被激進政黨的陰謀論所擄,以仇恨難民、移民、女性或同志來宣洩怒火。恰克.帕拉尼克的寫作指南《鬥陣寫作俱樂部》中,轉述史蒂芬.金簽書會馬拉松為五千人簽書,開始不久就指繭龜裂,血濺簽書。下一個讀者吼:「不公平!他的書有血,我也要!」帶動群眾齊吼。史蒂芬.金簽血八小時後,腳軟幾乎暈倒。
史蒂芬.金有大批書迷無法想像他者的痛苦;而無限放大「自身權益被剝奪」,極端敏感憤怒。這種創傷固然是社會不平等造成,非他之過。但政治兩極化撕裂美國之際,看到他的書聚集了易受煽動暴走的蒼白宅男、鞏固陰謀論,他應該也會膽戰心驚,試圖拆彈。
青春期如果不察自己的攻擊性,就會受它控制去施暴;〈哈洛根先生的電話〉主角不再是純真無辜的受害者,故事展現的是雄性權力,少年意識到握有權力,開始運用它。從直接爆發,到目睹後果,真正抉擇。苦澀複雜,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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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克的一生〉分為三篇,由臨終倒敘童年。首先是〈第三幕:謝了,查克!〉,從市區路口大樓的廣告看板,到家家戶戶的門窗,一夕全都上了字幕「美好的三十九年,謝了,查克!」,沒人知道查克是誰。故事由離婚高中英文老師的平民視角,寫全球癱瘓:網路斷線,馬路崩塌,連續強震造成加州陸沉,海嘯淹沒日本核電廠,亞洲飢荒死了數百萬人還爆發腺鼠疫。故事卻轉向臨終病房:關掉呼吸器後,大舅子、外甥圍在銀行會計查克床邊,慨嘆他三十九歲就英年早逝。原來是這個人死去時,他心智建構起來的整個世界也隨著他一起消亡。
〈第二幕:街頭藝人〉寫查克西裝革履出差,在波士頓街頭見人打鼓賣藝,沒人欣賞。他和路過的失戀女孩即興起舞,舞姿魔法般神妙,觀眾如醉如癡。曲終人散,不可復再。事後鼓手問他:你為什麼停在我面前?為什麼會開始跳舞?他答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只知道,未來當他彌留、痛苦時,想起為什麼停在鼓手面前放下公事包,為什麼隨著鼓點開始扭屁股,他會覺得這就是上帝創造世界的原因。
〈第一幕:我包羅萬象〉寫查克祖母煮飯時聽搖滾樂,帶他跳吉特巴舞步,解釋了查克為何在波士頓跳得如有神助。穿插一段奇幻往事,解釋查克如何在高二時就預知自己的死狀。距離死亡還有多年,當然難熬。但他決心好好過生活,「我很美好,我值得成就美好,我包羅萬象」。
雖然地震海嘯都在為查克哀悼;群眾卻不哀悼,沒人知道他是誰。哀悼的盛大,反襯出查克生平乏味,專往空虛寂寞裡寫。而接下來的兩篇都全力扭轉劣勢,正能量爆棚,極力辯稱即使查克生命如斯短暫,仍充滿價值。若要把查克一生行述寫得感人熱淚,在史蒂芬.金是輕而易舉,分分鐘的事。為什麼捨此不為,既要留白,又要強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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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書同名的〈如果它流血〉,是「比爾.霍吉斯三部曲」《賓士先生》、《誰找到就是誰的》、《我們還沒玩完》,與番外篇《局外人》的續集。《賓士先生》中,一輛偷來的賓士濃霧中衝輾人群、撞死八人。凶手纏上警探霍吉斯,放炸彈要炸死他,卻誤殺警探女友珍妮。珍妮的表妹荷莉搭檔警探報了仇。
在懸疑獵奇包裝下,這是個受創與漫長治癒的故事。
荷莉從小受母親貶損而厭食,有強迫症、情緒障礙,在〈如果它流血〉中繼續吃抗憂鬱藥立普能,一邊千里追凶。單槍匹馬與怪物對決前,將口述錄音帶寄給《局外人》搭檔的警探存證。結尾囑咐「請你格外小心。你是有妻子有兒子的人」,讀者會想到,荷莉沒丈夫孩子,不找人幫忙,就孤身一人去打怪。發現朋友身陷險境,她不假思索捨命救人。是否因為沒家累,所以覺得自己命賤?
但荷莉境況已大異。同事媽媽邀她過節聚餐,喊她「親愛的」,令她感觸自己中學時厭食被取爛綽號霸凌,現在居然有人喊她「親愛的」。同事兄妹察覺荷莉可能涉險,不知情跟蹤到對決現場,反而落入怪物手中。讀者根據荷莉表姐珍妮被誤殺的經驗,可能覺得同事豬隊友拖累荷莉、眼看要害死她。然而故事峰迴路轉,否決了「拖累」兩個字。在案件落幕後,到同事家耶誕聚餐,荷莉和同事17歲的妹妹在夜晚踏雪,只為關心妹妹心情受到的傷害。妹妹哭了,牽起她的手。荷莉心想,讓妳步入險境的,是對我的關心。
怪物以吸食悲傷為生,但荷莉已不孤單,亦不悲傷。全篇穿插舅舅失智,每次見到荷莉,都喊成珍妮。珍妮被殺害,荷莉想起便感覺像被捅刀。而破案便是慰祭亡魂,與追凶雙線進行的是,舅舅中途艱難想起她是荷莉,結尾明快喊她荷莉。不言而喻,荷莉已逐漸告別糾纏她多年的罪惡感。本書〈哈洛根先生的電話〉、〈如果它流血〉都寫在親密的人死後多年,終與亡者告別,主角除魅迎向新的人生階段。希望的力量,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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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講作家寫小說入魔,史蒂芬.金《撒冷地》、《鬼店》、《牠》、《戰慄遊戲》、《黑暗之半》、《午夜2點》、《一袋白骨》等寫過無數次。這次是「如果你想寫小說,宇宙間所有力量都會來阻撓你」,小說家獨往深山小屋閉關寫書,山區雜貨店女老闆警告風暴將至,妻子奪命連環叩他回城。但他寫作手氣正順,怕打斷了就永遠寫不成。堅持留下挨凍,卻重感冒臥病,這下想回城也回不去。
每個人都問他,幹嘛非要寫?他說,為了實現,和探索未知的欣喜。沒寫的小說像異物噎在喉嚨,讓他吸不到空氣,他必須了結此事。必須過上在想像力裡的那種生活。史蒂芬.金這些內心話,如鑽石散落在小說深處燦爛放光。然而故事不會放任主角空發豪語,而接連拷問他能為寫小說付出多大代價。文中玩具老鼠引誘作家與魔鬼交易,令人想起《史蒂芬.金的故事販賣機》中,玩具猴一敲鈸,壞事便接踵而來。作家輕率答應,後悔莫及:
「我寫完了。也許會出版,也許不會。也許我會再寫一本,也許不會再寫。這些都不重要,重點是我寫完了。他雙手掩面。」
老鼠誘惑他而生的犯罪感,等於雜貨店女老闆、妻子警告他。使小說斷尾的,作家遣詞用字開始不確定,逐漸不相信自己的故事,雖然投射為外界勸阻,其實是內心習慣了自我否定,惶惶不可終日。史蒂芬.金對創作魔考的深刻洞察,令人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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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老鼠〉的創作論,才解答了〈查克的一生〉。查克的舞,就是寫小說。潦倒鼓手和商務人士合演風靡觀眾,正是史蒂芬.金平衡狂野自我和商業成功,寫得稱心也受人歡迎的魔法時刻。
查克預知自己死亡,是史蒂芬.金等待他的時代消亡。而高潮總到窮途末路才開始,谷底方見真英雄。如果這本書不出版,你還寫嗎?〈老鼠〉回答:寫!如果你不會再寫下一本,你還寫嗎?寫。寫書不為名利虛華,而是因為想念自己,必須過上在想像力裡的那種生活。
因此查克的人生有無價值,不看對別人有多少貢獻,而是在起舞那一刻他是否喜歡他自己。立牌「謝了,查克」的,不是別人,正是查克自己。衡量自己的價值,只有查克蓋棺論定。生命堅持自主,英勇無畏,使人凜然。
如果你知道發文沒人會按讚,那你還發嗎?如果你的工作沒錢領,那你還做嗎?如果你知道會被拒絕,那你還告白嗎?叩探生命的重心是否放在自己身上,本書是終極的靈魂拷問,讀者成了最後的主角。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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