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是光靠宮崎駿一個人就能做出來的。」這句話是導演高畑勳(宮崎駿亦師亦友的伙伴,也是吉卜力龍頭)在鈴木敏夫剛踏入製片這一行時對他說的。看鈴木敏夫《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細談吉卜力每部動畫的產出過程,非常享受的是他們處理、解決問題、以及思考、辯駁之道。
比如,早期沒有公司要發行他們的《螢火蟲之墓》時——
沒想到發行又出了問題……對方一口拒絕:「這與東映的調性不合。」事實上才沒有調性不合這種事,東映只是認為這兩部片賺不到錢,於是德間社長與山下副社長又跑去找東寶,東寶也拒絕了,大家都說,「妖怪加墳墓沒搞頭啦」。……可見電影界對墳墓這個字眼有多敏感。說起來也是,畢竟一旦乏人問津,可能會虧損好幾億。
最終的破解居然是,拿他們另一部好賣的片來要脅,塵埃落定。
或者是,當某一部片資金不足時,鈴木的解決之道是再拍一部相對會賺錢的片來補。又比如,宮崎駿當年非要找高畑勳來當製片,鈴木於是每天都去拜訪高畑,一個月下來還是得不到首肯。連宮崎駿都哭了,鈴木就奔波於二人之間......最後總算很戲劇性的搞定了。
此書其實是鈴木敏夫的訪談紀錄,不是他親筆寫的,也就是原來的40個小時訪談錄音。鈴木在後記裡說,很多事現在自己都不記得了,製造作品過程的瑣碎,常常在完成後就遺忘了。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多虧當時能夠當一回事的持續紀錄下來,才會有這些書(日本人好像特別愛做訪談逐字稿)。
書中提到很多優秀的動畫師、工作人員,雖然宮崎駿的名聲遠遠大於他們,可看完本書真的搞清楚,故事不是宮崎駿想出來的(大多數都有原著)、劇本不是他寫的、配音不是他找的、配樂不是他找的、最後細節、完稿、上色也不是他畫的、文案、行銷不是他決定的......鈴木敏夫這本書說是在談宮崎駿與高畑勳,其實很大部分是在說他自己做了什麽,畢竟大部分的人不了解「製片人」的實際角色,沒有鈴木敏夫(與其他人)攏合這所有元素,電影不會長成這個樣,很多幕前幕後都靠他統籌,不過他們共識性很高,很多東西就是討論出來的。
像是把作品內容導向哲學性這件事,在和宮崎駿討論《神隱少女》的兩個劇情版本時,鈴木提出意見的依據是:
我從《魔法公主》時就發現,以單純懲惡揚善的故事吸引觀眾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就是連娛樂電影也需要哲學的時代。
.....宮崎駿導演的過人之處就在於同時具備了健全與不健全。正因為《神隱少女》是同時具備娛樂性與哲學性的電影,才能受到普羅大眾的喜愛,不是嗎?
或是如何行銷電影這件事,鈴木深知:不是作品好,就會有人來看——電影的企劃很重要,製作很重要,宣傳很重要,最後的發行也很重要。製作、發行、讓觀眾走進電影院……唯有這三個要素全部到位,作品才能賣座。
順道一提,書中提到《崖上的波妞》上映時嚇哭了一票孩子,並坦承《龍貓》也有相同情形,鈴木說,這些電影本來就不是為了小小孩量身打造的,大概要四、五歲才能克服這種恐懼;宮崎駿也在《折返點1997 ~ 2008》說過,不要讓未滿三歲的小孩看電視,而是讓他們多和大自然接觸。鈴木又說:
給小朋友看的電影本來就該讓人感覺溫柔又溫暖,可是世上也有恐怖的事物,不能避而不談,這是宮先生的用意。《龍貓》是一部表現溫暖的同時也表現恐怖的作品。
我與宮崎駿這人相處了四十年,在他身上感受到最大的特色就是天真無邪的那一面。他永遠都像個孩子似的,自由自在地任由想像無限馳騁。而他的想像不是只有明亮的部分,也包含陰暗的部分。這也是他的魅力。
「溫暖」與「恐怖」;「明亮」與「陰暗」;「娛樂性」與「哲學性」,這是重點。大部分的人會停留在單一層次:「溫暖」、「明亮」、「娛樂性」。綜觀幾位吉卜力龍頭的思路,其深度在於叩問世界並非那麽單純。或者說,宮崎駿在《折返點1997 ~ 2008》談到《魔法公主》時提到:所謂日本神明並沒有善神或惡神之分,而是同一個神有時會變成凶暴的神,有時又會化身為帶來恬靜綠意的神。這或許就是形塑了他們的文化吧。
宮崎駿的「養分」關鍵字之一絕對是「兒童文學」,他在《有書真好啊》(南海出版公司)提到自己讀別的小說像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沒能讀下去,最終決定放棄這一大塊,說到兒童文學,他如數家珍,多次提到「兒童文學是可以重建生活的文學」。很多本書他是喜歡到後來都改編成電影,比如《地海巫師》、《回憶中的瑪妮》等。
從《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也看到最驚人的工作狀況,應該是世界第一了吧!像是這段描述:
雖然他(宮崎駿)很愛說話,可一旦開始畫,就完全不聊天,從早上九點埋首案前,一路工作到半夜三、四點。他會用筷子把帶來的便當分成二等分,早晚各吃一半,除此之外的時間都在工作,也不聽音樂。
這是在吉卜力成立之前,《風之谷》投靠動畫工作室Topcraft時期,他還宣布全體員工一月只休一天(這不會被檢舉嗎?),原定六個月完工,後來拖到八個月。還有人說,宮崎駿、高畑勳這兩個人很會做電影,可是做完寸草不生。
直言「不對」幾乎是他們工作的態度,宮崎駿的美學標準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讓步的。他們會爭吵或找到互補之道。連宮崎駿自己也常被別人打槍「宮先生,別說那些廢話。作品不是靠緣分做出來的,這跟緣分無關啦。」或是鈐木在看劇本時問他,「那個小號呢?怎麽不見了?」宮崎駿回答:「那個太麻煩,我懶得畫了。」
回到文章開頭的引文——「電影不是光靠宮崎駿一個人就能做出來的」。以其中一部動畫為例,分鏡圖畫了三年,電影還要再另一個三年才能完成;或是書中屢次提到,「以吉卜力繪圖的生產速度來說,再怎麽努力,每個月最多也只能產出五分鐘。」我不確定參與一部動畫電影的人有多少,書中提到一次員工旅遊有300人,放下這本書後,看一部電影簡介不會再只有導演的名字了,拉開那一長串的幕後名單,想著有這麼一大批人沒日沒夜地做,最後名字滑進銀幕幾秒鐘後消失了。
作者簡介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我們明天再說話》、《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我的美術系少年》等十餘冊。編譯、繪《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最新作品為《馬來鬼圖鑑》。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獲金鼎獎文學圖書獎。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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