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談社於2019年出版的《如魔偶攜來之物》,是三津田信三(1978- )筆下流浪怪奇小說家「刀城言耶系列」的第十部作品(台灣目前只有《水魑.沉沒之物》〔2009〕尚未引進中文版)。該系列在日本累積的超高評價,加上三津田慨然應允與華文作者推出接龍合輯《筷:怪談競演奇物語》的實績,讓他在台灣成為島田莊司之後最家喻戶曉的本格推理名家。
筆者曾在之前的書評說明,三津田認為創作這系列最困難的,是「民俗學」、「戰前戰後的時代設定」、「本格推理的本質」、「必須涉及的恐怖元素」這四大要點的融合。本格與恐怖的絕妙融合,讓讀者「一次閱讀,兩種享受」是他獨樹一幟的特徵與文壇成就。(詳見:妖魔祟動草雙紙,承載詭計寶庫的「黃昏文學」之重生:三津田信三「刀城言耶系列」)
三津田對於民俗學考察與推理小說研究功力深厚,幾達學究等級,也因此該怎麼妥善地分配、選擇什麼詭計搭配何種妖物完成小說,便成為刀城宇宙創作背後最值得深入探究的祕辛。
我們先從三津田作品裡恐怖與謎團的主角「妖怪」開始說起,日本妖怪聞名全世界,但「妖怪」卻是來自中國的漢語,第一次出現在文獻裡是772年的《續日本記》。在古早民間信仰裡,或是平安時代的文獻都稱其為「物の怪」,意思是「怪異的存在」。物怪包含了憑依現象、疾病、死後的怨靈、死靈與生靈。物怪/妖怪主要是與人類不同、以人類價值觀難以解釋的物種。因此,刀城言耶系列以「如……之物」來命名,是很貼切於物怪本意的譯法,在小說裡則時常以正體不明,非人非物的「那個東西」來稱呼。
也正因「物怪是人智無法理解的東西」的思想傳承,三津田習慣不對筆下出沒的妖怪做過多解釋。刀城能破除的是以妖怪為偽裝的人類犯罪,對於那個妖怪「到底是什麼」等來龍去脈往往仍是一團迷霧。刀城言耶下鄉尋找的是軼落於正式紀錄的稗官野史,這讓三津田得以虛構參雜部分真實地「塑造」五花八門的妖怪,迥然於京極夏彥採用鳥山石燕《畫圖百鬼夜行》(1776)的妖怪入題,並大量探討其存在意義與人類關係的做法。另一方面,三津田信三認為,真正的恐怖在於未知,不明不白地被驚嚇才是最棒的恐懼感。他恐怖小說的創作觀,正是遠離都市與文明,在日本昭和二、三○年代的鄉野中得以發揮得最淋漓盡致。
在傳統神道教思想中,日本人對於森林、高山(尤其是富士山)特別敬畏,並注重由「界線/結界」劃分的空間,不管神鬼都存在於偏僻之地。若有人不小心誤入禁地,便會遭遇不可思議的體驗。傳說裡日本人遇到「髒東西」,時常是在橋、十字路口、村莊邊界等交界地帶,如最知名的逢魔時刻傳說,也是在黃昏(白天與黑夜的交界)。
日本人認為遇到「髒東西」,時常是在橋、十字路口、村莊邊界等交界地帶。(圖/《百鬼夜行》書籍內頁)
以民俗學為基底的「刀城言耶系列」,將常見的鄉野怪談設計在各種與常世/常識隔絕,具有明確界線劃分的不祥之地,像是:《如凶鳥忌諱之物》(2006)瀨戶內海的海上孤島;〈如首切撕裂之物〉(2007)的住宅區死巷;《如幽女怨懟之物》(2012)孕婦生死一瞬間的汙穢產屋……等等。三津田最高明之處,就是能把怪談發生的場域連結至本格推理的犯罪地點(如封閉村落、特色密室)。
而戰前至戰後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活躍的年代,獵奇變格、詭譎陰森的「不可能犯罪」相當盛行,這些大師的影響力至今深入民心,橫溝正史的偵探小說在影視翻拍與《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漫畫的加持,已成日本國民讀物。三津田得以盡情在相近且親切的時空背景,立起自己的恐怖推理門派大旗,比起復古(但複製率過高)的新本格,這才是他在眾多前輩高手夾擊中殺出一條生路,懷舊元素拿捏得宜的精髓。
分析完刀城系列的獨特魅力後,我們來探索本書的內核。《如魔偶攜來之物》由四個中、短篇組成,前三個短篇都發表於《梅菲斯特》文藝誌(講談社1996年創刊,每年四月、八月、十二月共出刊3期,自2016年第二期起改為電子書)。〈如妖服割裂之物〉雖是短篇,卻維持橫溝風格,設定出饒富趣味的豪門內幕,並在特殊的伯叔侄關係上設計出「交換殺人」的概念。
交換殺人是推理詭計常見的點子,以江戶川亂步蒐集821篇作品整理出的「詭計類別集成」研究裡,交換殺人便出現在第六類「其他各種詭計」中。(如想閱讀全篇研究,可參考《和日本文豪一起推理(上冊):江戶川亂步的破案筆記》)。秋元康主筆的日劇《輪到你了》(2019)更以「史上最大規模交換殺人遊戲」蔚為話題。
交換殺人往往能夠遮掩行兇者的動機,為彼此設置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警方無論怎麼查,都很難想像沒有動機的無關人等會是利益交換中的一員。但是〈妖服〉的詭計並不是放在交換殺人,而是「不可能的凶器傳遞」。凶器也是本格詭計的重要一環,但通常焦點放在奇特的凶器或隱藏凶器的辦法。〈如首切撕裂之物〉就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隱藏詭計。然而本作中兇手的身分與凶器的下落都非常明確,偵探要破解的是傳遞手法,這是罕見的趣味構思。
故事裡的「妖服」果然還是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不過我們可以推測:付喪神(九十九神)中的「襟立衣」與鳥山石燕的「暮露暮露團」,皆非自然界生物所生成的精怪,這種具有改變宿主意念、讓宿主產生犯罪念頭的「妖服」,應為充滿「某種東西」灌注怨念的憑依(附身)之物。
襟立衣。(圖片來源/wiki)
暮露暮露團。(圖片來源/wiki)
第二短篇〈如巫死蘇生之物〉沒有妖怪卻氣氛悽慘,這是拜日本戰後的特殊頹廢情境所賜。如三津田以〈如生靈雙身之物〉(2010)與《黑面之狐》(2016)表達對軍國主義的反戰思想;同樣經歷二戰殘酷而性格大變的事主巫子見不二生,便成為整個驚悚故事的骨架。不二生在戰場為了求生、被迫吞下同袍人肉,由此孳生扭曲的信仰,開創了倡導「死而復活」的邪教。
從古埃及到基督教,「死而復活」一直是許多宗教的中心思想,卻也成為邪教慫恿信徒「集體自殺」尋求更好來生的致命耳語。80年代創立的關懷基督徒(Concerned Christians)教主米勒(Monte Kim Miller)就宣稱會在死後第三日復活,導致50名信徒相偕自殺。不二生的「巫死」並未要求信徒自殺,但只有自己得以復生,旁人仍需活著受苦的輪迴思想,似乎更為自私。
第三短篇〈如獸家吸魂之物〉是全書恐怖氛圍最濃厚、資料考究最詳盡的傑作。以第一人稱敘事的兩篇手記渲染力十足,並在神壇場景描述中,帶出「房屋伸縮」的怪奇建築謎團,言耶再度以安樂椅神探的形式破案。過程一氣呵成,終局畏懼的餘韻也很足。
「怪奇建築」自島田莊司《斜屋犯罪》(1982)、綾辻行人《殺人十角館》(1987)開啟新風潮以來,成為「新本格」非常顯著的特徵之一,幾乎線上作家都會寫上一兩本。但對風格更接近亂步、橫溝的三津田來說,幾乎不曾在小說裡安排怪奇建築,因此更突顯了〈如獸家吸魂之物〉在三三宇宙裡的特殊地位。有資深日本推理迷特地比對了海內外此類經典著作,本作可說開創了「獨一無二」的詭計。
〈如獸家吸魂之物〉的結構與〈如迷家蠢動之物〉(2008)相互呼應,皆以山岳裡謀生的罕見職人訪談開頭,介紹了揹工、賣藥女的職業祕辛。包含《如幽女怨懟之物》的遊女與《黑面之狐》的礦工,自稱「完全文獻派」的三津田對職人生態的描寫總是引人入勝。差別在於,「獸家」更接近真正的「鬼屋」,恐懼的來源是躲藏在屋內藏頭露尾的「那個東西」。
最後一個故事,三津田在單行本化時加筆撰寫的中篇〈如魔偶攜來之物〉,描述言耶與責編祖父江偲的邂逅事件。不落俗套地善用系列「前傳」的格式,創造了「誰是兇手?」的高度意外性。當讀者上當後,隨著主人翁的解說,忍不住重翻前面段落,正是敘述性詭計「作者打破與讀者間默契」的醍醐味所在。
在小說裡言耶始終未能見到可以為主人帶來財富與災厄的神祕「魔偶」本尊,但根據內文考古學的提示,可推測魔偶應該並非「丑時參拜」的稻草人或傳統女兒人形,而是更像日本1904年在青森縣木造町發現的「遮光器土偶」。
在小說裡的神祕「魔偶」類似於「遮光器土偶」。(圖片來源/wiki)
遮光器土偶研判出自繩文時代後期,以造型趣緻聞名,目前關於其原型、用途仍眾說紛紜。星野之宣的民俗學漫畫《宗像教授傳奇考》第一集(2005)提出,繩文土偶是幫助人民消災解厄的古代巫女,灌注精神能量後製造的「替身」。以此類推,隨著不斷更換主人,吸入龐大慾望能量,魔偶累積的災厄所引發的殺人事件幾乎無可避免。或許三津田設計魔偶的本質,更接近中國的古董、玉石,收藏家認為會帶來錢財,也可能招致禍運的典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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