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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貳獎:黑暗中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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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由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共同主辦的「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系列活動。二○○四年首屆舉辦至今,吸引了無數的青年寫作者參與。(文字由聯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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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聲音

文/歐劭祺

「能用的都拿來吧,不用慢慢挑了。」她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助理抱著一大紙箱的雜物從工作室搖搖晃晃地小跑步進入錄音室,沿路上發出「框啷框啷」、「啪沙啪沙」等混亂的聲音,由小漸大──起初聲波在狹窄的走廊中彈碰出不小的回音,但在流入錄音室的瞬間,漣漪便被吸音棉完全吞噬,只剩下穩定的、像是嬰兒玩具的撞擊聲。紙箱對她而言彷彿是透明的:不規則形狀的木塊,壁面偏厚的塑膠杯,裡面可能裝著大小不一的金屬球,還有那疊她從入行第一天到昨天都在收集的枯樹葉,助理也拿了幾片,但透過剛剛微弱的啪沙聲她肯定那疊枯葉只剩碎片了。

「啊──」金屬球散落一地,放肆的跳躍聲壓過手忙腳亂的助理的驚叫。

「噓──」

突然,她拔下麥克風,對著就快耗盡體力的金屬球收音。隨著跳躍高度愈來愈低,她也跟著蹲得愈來愈低,將麥克風貼近地面,直到一切靜止。

「我會存起來,以防妳隨時想到要用。」合作多年的混音師把這突如其來的音檔存進「靈感」槽。那是她專屬的音檔資料庫,裡面滿是奇怪的檔名──〈喝了威士忌淋雨〉、〈遶境隊伍裡的貓〉、〈無弦的吉他〉,所有名字都獨一無二卻同樣不知所云。但這全是兩年半前的檔案了。

她沒有指示應該要取什麼檔名,混音師只好用〈情緒一〉簡單代替。

緩慢伸直膝蓋時,眼前投影幕上的景象令她想起那部電影。但她想到的,不是其中主角們涉過混濁洪水的片段,而是她在為這段畫面錄製音效時,突然向她襲來的那片漆黑──深不見底,像片中的洪水一樣要將她沖倒。

「老師……」助理欲言又止,看著鑲在牆裡的電子鐘裡,那四個大大的紅色的零。已經是這禮拜第四次留到十二點。

她知道,大家都累了。嘗試了一整天,就是找不到適合這段畫面的聲音。

「幫全黑的畫面配音?導演是在開玩笑嗎?」丈夫在手機另一頭感到荒唐的神情簡直跳了出來。擬音師,為電影畫面錄製音效的後製人員。「導演就想在那裡插入一段黑畫面,說是整部戲的最高潮,卻又不把他想要的音效說明清楚,只說了『最難以掌握的聲音』。」她向丈夫說明狀況。

這是她回到職場後的第二部戲。初次回歸之作只能說是小暖身,一部一小時的短片,音效也只有常見的腳步聲、雨聲等等。但眼前的這部,是名導演的大案子,是她再次大展身手的機會。

「我覺得……那個感覺不見了……」但同時,眼前的挑戰也令她意識到這點。

「什麼感覺?」丈夫察覺到她漸弱的聲音。

「跟聲音同在的感覺。」

此時手機裡傳出不明的音訊。起先出現的碰碰聲像是手機撞擊木頭地板的聲音,接著浮現出的高頻雜訊則像是麥克風對著音響時發出的刺耳聲,最後她才辨認出一切噪音背後咯咯的笑聲。

「啊──不行!那個不行!女兒拿來玩了,有被嚇到嗎?」

「沒有,沒事。」她踩下剎車,停在抵達住處前的最後一個紅燈下。「我快到家了,先掛了。」女兒怎麼還沒睡,她本來想問。

「跟馬麻說再見──再──見──」

綠燈亮起,油門沒能催生引擎聲裡歸心似箭的情緒。

「啪擦!」鑰匙俐落轉開,大門有點用力地敲在牆上。剛走進房裡時,她沒有立刻開燈,像是試圖要理解一片黑裡到底能有什麼聲音,又像是等著誰來迎接。

很快,她就開燈了。眼前是單人床和小矮桌,以及桌旁充當迷你沙發的大型坐墊。她和家人早就分開住了,大約同時「靈感」槽裡的音檔便開始堆積灰塵。

「老師,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已經離開錄音室了……」她又打了一通電話,給助理。

「不是,不是要你做什麼,」她因為助理的畢恭畢敬不小心笑出聲,「只是……要你幫我告訴老闆,我明天請假。」

「叮叮叮叮──」

她從沒錄製過火車駛過平交道的聲音,通常拍攝團隊會現場收音。這不是她要的,不是那片黑暗裡會出現的聲音。

下車後,她才想起這是她出嫁六年後第一次回到這裡,高中時看膩了的舊式車站而今變得格外新鮮。通常火車到站的畫面會搭配雜沓的交談聲和各種形狀、快慢和濃淡的腳步聲,但這班車只有她一人下車。當音軌中的聲音愈單純,擬音師就要製造出愈高的張力和精準度。但那片黑暗究竟是像暴風雨一樣的複雜,還是像一個人的車站一樣單純,她心中完全沒有答案。

「這裡就好,謝謝。」

聽到她這麼說,司機非常錯愕──眼前是搖曳著翠綠閃光的稻田,腳下則是幾乎看不到盡頭的單線小路。

「現在這個路口是短距離之內唯一可以轉彎的地方,不要錯過了。」幸好不遠處有一條垂直的支道躺在那裡,否則司機大概是出不去了。她看著司機平安轉彎後才繼續往前走。

默數著自己的腳步,她時而輕盈時而沉重地踏步走著,腳尖著地時是包了舊抹布、微微悶住的敲擊聲,腳跟則直接俐落、又脆又亮。有時甚至不抬起腳,讓鞋底的紋路與柏油路上熱騰騰的碎礫磨擦出捏碎巧克力脆片餅乾的聲音。和掐碎核桃模仿出的破碎聲不同,巧克力脆片的實心感會讓小石頭堅硬的音質更加突出。微風逆著她的方向拂過,在夾道的綠野平疇裡掀起雞毛撢子刷過硬質不織布時的沙沙聲。她閉上眼睛,讓這股氣流的歌聲為她指引。

歌聲戛然而止,被某種劇烈的噪音掩蓋過去,但風還鼓動著,她的髮絲還在其中翻飛。

「轟──轟──」睜開眼,一片水泥喬木林映入眼簾。整齊劃一的樹幹一字排開,高矮胖瘦勻稱分布,連樹冠層都是同樣的黑色、同樣的葉脈、同樣的傾角和同樣的林蔭面積。農夫們不種稻了,改種電,讓原本自在的自然風在太陽能板的水泥柱之間形成轟隆隆的亂流,還帶著異常的人工感。

她要的是稻田的聲音。

慢慢地,地景由錯落的農舍與無垠的田畦,漸層為透天厝和三合院的聚落,柑仔店、小吃鋪和理髮廳不時點綴其間。終於,她在一處廟前廣場停下。

這裡,就是一切的起點,她看著眼前的廟心想。這是這一帶唯一一間大廟,也是村子的核心。

「妳回來了。」右腳就要跨過門檻的瞬間,熟悉的招呼聲從背後傳來。

「阿嬸還在賣嗎?」她笑著問,看著父親手上提著的一大袋清冰棒。

父女兩人在香爐前的階梯上席地而坐;當她隨意抽出一支冰棒時,她父親還無法決定屬意的冰棒。她用舌尖滑過結滿碎冰的冰棒表面時,聽見了很微弱很精緻的,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大概屬於狩獵中的山貓。而明明比她晚開始吃的父親,此時卻已經吃掉了一大半,因為吃得太急頭痛欲裂。看著父親痛得昂首跺腳,她只覺得荒謬又滑稽。

「啊──阿伯!」這宏亮的驚嘆來自一大群汗流浹背、全身髒得像是剛在水田裡打完泥巴仗回來的孩子。「你怎麼先開始吃了!」他們擁上前,三兩下就把冰棒全搶光了。

「阿伯只有吃一支,阿伯保證!」父親的笑容始終是那麼燦爛,「而且──阿伯槓龜啦!」他高舉著空白的冰棒棍,向孩子們宣告自己的霉運。為此孩子們更加興奮了,紛紛像啃玉米抓著硬邦邦的冰棒,又舔又咬,時不時發出頭痛和槓龜的慘叫。在那些哀怨聲中,她聽到某種只屬於這群孩子的合聲,像是稻田裡的自然風一樣,無法再現。她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也曾是那樣的孩子。

當所有人都沮喪地含著槓龜的冰棒棍,她才將最後一口咬了下來,並默念冰棒棍上的文字。

恭喜中獎。

「假日不是也要工作嗎?怎麼回來了?」

兩年半前的一個凌晨,她挺著九個月大的肚子在錄音室裡的水槽裡錄製涉水而過的聲音。丈夫多次拜託她要在家休息,但這部片的時程太過緊湊,又是足以支應錄音室幾個月收入的大案子。

「啪達──啪達啪達啪達──啪──」她耳邊縈繞著當時的水聲,沒有聽見父親的提問。

雙手撩著孕婦裝的裙襬,雙眼直盯著畫面不放,雙腿直覺性地隨著角色的腳步在水槽中踩踏。她彷彿融進螢幕中,與世隔絕。但很快地,她失去了全神貫注的能力──頻繁的踏步對子宮刺激太大,劇烈的陣痛一瞬間爬滿全身,使她在一聲嘶吼中跌在水槽裡。

「……」她繼續嘶吼。她知道自己在嘶吼,卻聽不到聲音,彷彿所有感官都被疼痛癱瘓。一片淡粉自她的雙腿之間蔓延開來,在水槽中綻放成絲質的粉紅花瓣。她幾乎睜不開眼,起先還能瞥見混音師慌張的神情,但很快地,那片黑暗向她襲來。

在那片黑暗裡,她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說過了,那孩子有缺陷,」丈夫抱著穿著病袍的她,安撫之餘也難掩不耐煩,「所以不要自責了。再生一個,當作是我們對那孩子的補償,好嗎?」

現在想想,她才發現這段話荒謬得無法想像;但更荒謬的,是當下一口答應的她。於是花了一年康復的她,又立刻懷了一個健康的女嬰。

「我現在跟他們分開住。」向父親解釋完工作的問題後,她提到暫時分居的事。父親沒有表示驚訝,只是保持沉默。第二次懷孕時,她被迫離開錄音室,整整十個月都被囚禁在家。愈是與肚子裡的第二個生命密集相處,她就愈感到不安,愈會想起那片黑暗中蜷縮、無力的自己。每個月的產檢都令她發現:肚子裡的生命不斷茁壯的同時,聲音的感覺反而不斷在流失。最後,產後憂鬱使她不敢見到女兒。

「我還記得,」父親突然打破了兩人間黏稠的靜默,「妳小時候看我搖鈴鐺或舞劍作法之後,都會回家拿碗敲敲打打,或是用兩個碗擦出拔劍的聲音。」這裡是一切的起點,一切聲音的起點,父親和她都這麼想。曾經,她是那個在錄音室裡實驗各種奇特聲音組合的野孩子。

「既然中了,」她看著冰棒棍上用細麥克筆寫上的「恭喜中獎」,「你要不要幫我看一下?」

兩人都用雙手緊握著中獎的冰棒棍,闔上雙眼。一股刺麻的溫熱感從父親粗糙的掌紋之間流竄到她的手背,再緩緩溶解在血液之中,接著在她全身上下不停循環。漸漸地刺麻感也征服了她的雙耳,彷彿戴著防噪耳機並慢慢轉到靜音。

再一次,她陷入無聲的黑暗;但這次,她毫不畏懼。

在一片闃黑之中,她感受到速度──抽象的移動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腦中浮現。原來騰空飛翔就是這種感覺,她不禁微笑。明明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往何方,她的心中卻浮現出莫名的安全感。

一段穩定的等速飛行後,她開始減速,最後像一顆肥皂泡泡一樣輕盈降落。一踏上不可視的地平面,她的腳尖處便發出一道道白色光芒,呈龜裂狀往四面八方生長,彷彿她踏破了一大片浮冰。

「……」她發熱的雙耳捕捉到極細微的聲響,來自裂縫下的海洋。

首先她溫柔地屈膝半跪,想將那聲音的輪廓速寫下來,但仍不夠靠近;於是她將立著的右膝也放下,雙手撐在浮冰破裂的邊緣,彎下身軀。

「呼──哈──」用力深吸一口氣後,她將頭探進水中。水體意外地溫暖,深處躺著一個發著同樣白光、像是巨型囊袋的物體,規律而無聲地震動出水波。不需要聲音,她也能辨識出那是心跳。沒多久,在囊袋中突然浮現出一雙小手,有著紅潤的膚色。兩隻手膨膨的,用看的就能想像它們有多柔軟。令她驚訝的是,左手雖然有完整的五隻手指,右手卻異常地只有三隻手指。

「叮鈴鈴!叮叮叮鈴!鈴叮!」好奇的小手到處亂抓,不知從哪裡抓到了一個發著白光的圓形物體,發出她熟悉的清脆聲響。那隻孱弱的右手努力想握住它而不斷失敗時,會發出最美的聲音,令她想起兒時拿著鐵碗在家裡四處敲打的日子。當音型已經烙印在她腦中,她才驚覺自己快要沒氣了。

「喝──」睜開眼時,她不自覺大口吸氣,彷彿自己真的在水中閉氣了很久。父親也睜開眼,露出滿意的微笑,便起身走進廟裡。

她拿著恭喜中獎的冰棒棍來到阿嬸的雜貨店,換了一次抽抽樂。

「電腦放這邊就可以了嗎?」混音師進到她家後,簡單向她丈夫問好,便急忙想把全身的設備安放下來。從老家回到工作崗位後,她提議全體移動到「她家」錄音。這個家,是她真正的家。混音師和助理都進門後,她才進門。

「啊──咦啊──哈啊哈!」迎接她的,是女兒的笑聲。

一切設備架設完畢後,她跨進隔開客廳和廚房的嬰兒防護欄中,一手握著手持錄音機,一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色鈴鐺──那是她在抽抽樂時抽中的。女兒一看到發亮的物體便興奮地抓了過去,開始用眼睛、手掌、臉頰和舌頭去理解這全新的事物。「叮!叮叮鈴!鈴叮鈴鈴!」不同部位、不同方式的無限組合激盪出萬花筒般的聲音變化。像自然風,像孩子們的哀怨聲,像鐵碗胡亂地彼此敲磨──這就是那片黑暗中該有的聲音,她心想。

混音師試聽過後,給了她一個OK的手勢。「就叫……」她抱起幾個月來都沒有觸摸過的小生命,「就叫〈恭喜中獎〉吧!」

陶醉在女兒的演奏之中一邊原地旋轉,她彷彿在跳著和女兒的雙人舞。轉向沙發時,她瞥見沙發旁的小桌上立著的小相框。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的超音波圖,七個月大時拍的。

她看著那個孩子只有三隻手指的右手,含著淚笑了。

 





作者簡介  

歐劭祺

2003生。創作此篇時就讀高雄中學三年級,即將離開高雄。近期努力嘗試各種不同主題,大都與自身經驗有著若即若離的神祕關係。創作的當下,自己便是一首詠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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