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時代,同志的故事究竟該怎麼寫?
猶記得90年代同志運動的烽火燎原之際,各種探勘性別尺度的書寫蜂擁而出:《荒人手記》與《鱷魚手記》以文明與生殖體系的隱喻,交纏出世紀末前夕不同世代的生命圖像;但在此同時,《童女之舞》與《惡女書》仍是力圖回望女同曖昧的身世軌跡,並懇切地問著那個最真切的問題:「兩個女生可不可以做愛?」。隨著酷兒理論的跨國入境,《膜》與《異端吸血鬼列傳》則是將酷兒生命置放未來時空,裂解了性別的本質定義與想像。然而當《天河撩亂》、《失聲畫眉》回溯台灣歷史與民間記憶的創傷,將同志生命歷程與國族鄉土進行縫合時,《男身》與電影《藍色大門》、《十七歲的天空》卻已經勇敢地越界,以嶄新的青春印記開啟21世紀同志新的自我探索取徑。進入2010年代,隨著婚姻平權漸露曙光,《說好一起老》、《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的作者真身已經躍上封面,娓娓道來同志日常的真實考驗與羈絆。
所以,進入2020年代的今天,屬於這個時代的同志故事,又該要如何訴說?
我跟維中都是所謂的六年級生,跟當時的文青一樣,見證了前述波瀾壯闊的台灣同志文學史生成,以及文學書寫典律,如何被挑戰與推翻。然而即便時代更迭,但同志族群的烏托邦終究尚未功成,不同世代的同志生命,在不同的時代仍有被不斷重寫的需要,該寫什麼以及該怎麼寫,仍是創作者切身的重要問題。
也因此,1997年出道,已經出版過13本長短篇小說集的維中,直到婚姻平權的法案通過之際的2021年,才挑戰創作第一本長篇同志╱BL小說,而且將其命名為《不在一起不行嗎?》,一反主流社會的既定想像,究竟他想「重寫」怎樣的同志世代記憶?要賦予同志書寫怎樣新的時代意義,的確值得細究探尋。
《不在一起不行嗎?》主要分成兩部,第一部書寫主角高中寄宿學校聯考前最後四個月的情感記憶,因為相知與默契,粉紅泡泡一直燃燒,情感溫度一直攀升到友達以上,卻在臨界戀人之際,因為不夠勇敢而退卻,其中一人更遠走他鄉,最後音訊全無。到了20年後的第二部,兩位主角已屆不惑之齡,當初因為機緣際遇沒有履行的未來許諾,如今因為工作而重逢,究竟是否還要掀開那已經滿布乾涸傷疤的情感創口、再次經歷那些不確定的情愛冒險,成為主角的兩難。
維中向來在創作中總能盡情展現他對流行文化的敏銳觀察,因此在小說中他大量召喚高中生涯的集體記憶,透過華語流行歌曲作為時間戳記,帶領著讀者一一走過我輩六年級的青春歲月與唯近中年。而透過歌曲的串連,他策略性地在第一部結合近年相當受歡迎的BL小說常見的青春悸動與情愛初萌,雖然故事仍是安排了校園性侵、自殺、家暴等情節,但整體來說隨著兩位男主角可愛的互動,還是帶給讀者輕盈且愉悅的閱讀感受。
但到了第二部,面對時移事往、同志婚姻已經合法化的今天,無法被任何體系接納的苦難已非同志「入世」的唯一難題。維中毅然決然地選擇遠離同志小說常見的非死即傷命定結局套路,而是讓主角面對中年同志最常見的日常難題,是該再縱身一躍墜入感情網羅,還是寧可獨身繼續追求生活的靜好無擾?
在過往禁制的年代,大家遠望著的目標,是這樣純粹的感情可以被認同,甚至可以擁有和異性戀一樣的結婚的權利。但等到這個目標真的達成了,同志在國家體制中獲得了法律的保障與合法性後,到底同志「情感關係」的本質是什麼?才是大家開始必須直面的問題。
就我長期的觀察,對六年級作家來說,他們所面對的是「倫理」重探的時代,而在維中的這本新作中,這正是小說的核心關懷。無論是「不在一起不行嗎?」還是「不結婚不行嗎?」其實維中真正要問的也許是,在過去封閉的年代裡,同志的情感與認同,被社會主流壓迫與限定,今日雖然開放了,同志的關係可以合法化了,但在這樣新的社會主流中,同志是否又被迫陷入新的限制,不迎合主流期待的同志「關係」不行嗎?
而這表面看似單純實則複雜異常的艱難問題,在創作者20歲的時候,是難以體會而轉化為文字書寫的,唯有年紀到了,才能逐漸地參透。而我想這也是為何《不在一起不行嗎?》會在這個時間點誕生的原因。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是這樣剛巧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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