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如專欄｜玩真的】我擱置的阿富汗旅行計畫

這幾天只要聽到「阿富汗」三個字，就會不自覺皺眉，它幾乎等同於悲慘與苦難。每天從新聞看到的喀布爾消息都不是好消息，所有交通工具都成了逃亡工具，恐怖的畫面讓人無法繼續理會新冠肺炎的病毒要怎麼變種……眼前的事實就是：這個世界愈來愈爛。

我曾想去阿富汗旅行。攤開地圖，阿富汗有河谷有高山、位在歐亞印的交會點上，過往的絲路商旅都會經過此地，北往中國、南向印度，是重要的貿易樞紐。第一次萌生去阿富汗旅行的念頭是上世紀末在尼泊爾的時候，當時落腳波卡拉湖區，遇見一位六十多歲的荷蘭人，他二十出頭就開始到處旅行，他提起曾經從荷蘭開車一路穿越歐洲、巴爾幹半島、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最後到阿富汗喀布爾。他敘述著開伯爾山口（Khyber Pass）的景致有多美多美，景觀不輸尼泊爾。

 

1999年阿富汗已陷入內戰，所以我對荷蘭人的青春阿富汗之旅感到難以置信，我無法理解怎麼有個國家會變化那麼大，從嬉皮聖地變成人間煉獄。後來讀了《世界之用》，更證實了在六零年代左右，阿富汗是許多旅人的目的地。1953年的夏天，《世界之用》作者尼可拉．布維耶（Nicolas Bouvier）與畫家好友提耶里．維爾內（Thierry Vernet）從瑞士開了一台飛雅特老爺車一路往東，最後抵達阿富汗，作者布維耶初抵阿富汗時興奮地寫著：

「當一個來自南方的旅人初訪喀布爾，乍見那楊樹綠帶圍繞全城，淡紫色山巒上一層薄雪冒出霧氣、風箏在巴札上方的秋空中顫動的景象，會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已經來到世界的盡頭，事實與此相反，他才剛抵達世界的中心。」

我想看世界的中心。荷蘭人一直鼓勵我上路，他說：「我們看到的戰爭、紛亂都是報紙電視來的，你要親身走進去才知道什麼是真的。那些記者總是在首都做新聞，甚至不太會當地語言，他們怎麼知道首都之外更廣大國度的真實樣貌。」尼泊爾歸來後，我認真的計畫走陸路的絲路旅行，打算從新疆一路往西，翻過天山到吉爾吉斯、穿越費爾甘納盆地到烏茲別克，造訪絲路名城撒馬爾罕，然後一路往南到過去駱駝商隊一定會聚集的喀布爾。不斷的檢視旅行計畫，興奮莫名，這條路線是幾百年來旅行者認識世界的方式，我也想走一回。

後來就發生了911。美國出兵阿富汗，中東情勢詭譎，曾經的世界中心變成世界火藥庫。911之後，全世界築起了本世紀的第一道防火牆，機場安檢繁瑣到讓人翻白眼，隨身行李的液體全部不能超過100ml，機場免稅商店礦泉水業績狂飆。從那時候開始，「恐攻」、「恐怖分子」成了我們日常聽到的詞彙，我護照上的中東旅行戳記在入境美國時成了黑歷史，必須一再證明：我不是恐怖分子。

我還是沒有放棄阿富汗、也沒放棄絲路之旅，我持續的關心這條過去的繁華之路，只要誰去了阿富汗，我都會研究一下他是怎麼去的。這幾年，台灣有旅行社辦理阿富汗旅遊，是跟巴基斯坦等國綁在一起的行程，旅程是透過飛機串聯這些中東名城的首都、以短天數證明自己來過……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旅行方式。我要走陸路、循著過往的路徑，我認同保羅．索魯在《暗星薩伐旅》中一再反對從天而降的旅行，他堅持走陸路、從頭看到尾，他寫道：

「首都的機場只不過是場騙局，遙遠的邊界以及發生在邊緣地帶的一切才是這個國家核心的事實。」

世界之用(旅人的永恆聖經，遊記的夢幻逸品，繁體中文版缺席半世紀，台灣首度問世)

暗星薩伐旅(2021年新版)：從開羅到開普敦，非洲大陸的晃遊報告

從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國際機場起飛的飛機。（圖／wiki）

走過夾縫地帶：從蒙兀兒帝國到阿富汗戰火，徒步追尋巴卑爾的征服之路

我想要看事實。911後，依然有旅行者持續阿富汗旅行夢。2002年，英國旅人、《走過夾縫地帶》作者羅利．史都華（Rory Stewart），在美國接管阿富汗後從西部古城赫拉特徒步旅行至喀布爾，花了36天。他以用肉身面對當地人的質疑、恐嚇、甚至槍桿子，但更多的是友善與包容。當時阿富汗已經被歸類為可憐的國家，但可憐的國家對待旅人卻非常慷慨。Rory的徒步行程是串聯他本已經在進行的亞洲徒步之旅，他花了21個月橫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阿富汗是追尋這個區塊的「古道」必經之路。

阿富汗的步行之旅讓Rory看清楚美國增兵與國際上各式各樣的援助完全不符合阿富汗的現實，他寫道：

「許多外國人連一個阿富汗語彙都不會說，且旅程極短暫。因為安全恐懼，國際顧問及軍人受到保護，更不用說在一個阿富汗村莊待上一晚。他們的許多策略及計畫僅僅是從其他國家提來……沒有考慮特殊的文化或歷史。」

搭便車不是一件隨機的事：公路上3萬5千6百公里的追尋，在國與界之間探索世界

透過他的徒步旅程，我看到未曾見過的阿富汗美好、仁慈的那一面。那是放慢速度、和在地人交流才會看到的風景。就像透過李易安《搭便車不是一件隨機的事》，看到了在巴爾幹半島、中東，中亞、南美洲等地在地人的夢想與擔憂。只有這般的「慢旅行」，才能稍微跟在地的生命體有連結。便車之旅讓李易安進入了大貨車司機的副駕駛座、甚至後座的臨時床、進了智利人非法占地的家、看到吉爾吉斯東干人的生活……而這些，都靠著人跟人之間的信任。

而此刻信任被瓦解了，阿根廷封閉國界、紐西蘭全境封閉、還有許許多多的國家因為防疫而拒人於外。「社交距離」與「隔離」是這一年多來的關鍵字，這些字眼和「搭便車」、「沙發衝浪」牴觸，人跟人的關係、國與國的關係正重新洗牌。過去說走就走、天地任我行都像夢話。

戰爭、疫情讓旅行變得很不一樣，PCR、疫苗接種紀錄成了通行證，以證明自己無毒無害。然而有毒有害的從來就不是旅人或是普羅大眾，阿富汗也並非一直是倒楣的國家啊！觀看近期德國之聲（DW）的紀錄片 Afghanistan - Land of endless war 中呈現六零年代阿富汗歌舞昇平的模樣，人們說著「它是亞洲最美的國家」、「在喀布爾的生活比歐洲還好」……過往的紀錄如今成了幻象。風景依舊，人事全非，人類的野心與瘋狂可以輕易地將夢土變惡土。

我的阿富汗旅行計畫繼續擱置，我仍抱持著希望，我不相信過往的絲路在今日成了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