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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被行刑後,監獄還向她母親要五分錢的子彈費──讀《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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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力透《血書》

很多人,包括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的作者連曦教授,都是透過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知道林昭(1932-1968)的名字,我也一樣。那幾年,中國較為開放,可以在 YouTube 上看到現在已看不到的歷史記錄。記得看這部紀錄片時,全身在顫抖,後來徹夜難眠。一個年輕女孩因為言論被處死,死前她是那麼堅定甚至激烈地維護不過是常理或普世價值的原則:自由可貴,政治犯無罪。林昭的父親得知女兒被捕後自殺身亡。林昭被行刑後,監獄還向她母親要五分錢做為子彈的費用。不久,林昭的母親也病逝了。

當時的震撼和戰慄,今日依然。讀連曦教授的林昭傳,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林昭在當代中國史上是最特別的人物。面對殘酷的打壓,她卻愈戰愈勇,愈發堅毅和沸騰。當時讀這本書的英文版,連曦教授用了feisty這個詞:她不只頑強,更有驚人和勃發的生命力,不願以沉默認罪,不斷吶喊、申訴,在監獄裡寫下了50多萬字的血書,刺血過於頻繁乃至於血液稀薄,擠不出血來。她寫道:「唉,親愛的媽媽!這就是我的生活!也就是我的鬥爭!

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

血書:林昭的信仰、抗爭與殉道之旅

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林昭選擇用自己的血來寫作,最初是必然的。當她被銬上手銬、被剝奪書寫工具時,她唯一的寫作方式就是戳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寫下抗議。然而,寫血書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極端的抗議方式,這也是她後來有了紙筆之後,繼續選擇寫血書的原因。在監獄的最後幾個月,她不知道自己最初的20年刑期已經被祕密改判為死刑。她向母親出示了大量血書,抗議她在獄中受到的虐待,並證明她的基督教信仰,她對自由的希望永不滅。閱讀林昭的血書,我們可以想像得,她如何在最惡劣環境下不屈不撓地抵抗,窺視人類精神的邊界,還看到它的光芒。

1957 年,林昭被打成右派。她吞服大量安眠藥企圖自殺,被及時搶救後,她又被認為是「態度惡劣」,被加重處分:勞動教改三年。林昭不服,便跑到團中央質問:

當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長時,曾慨然向北洋軍閥政府去保釋『五四』被捕的學生,現在他們(指北大領導)卻把學生送進去,良知何在?

她就是這麼黑白分明和理直氣壯。在那個年代,可謂「英豪」。這是林昭最觸動我的地方──她為什麼可以在一個瘋狂的年代這樣勇敢堅定和原則分明?

林昭的《血書》,原本藏在史丹佛大學的胡佛研究所檔案館(Hoover Institution on War, Revolution, and Peace)。這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因為胡佛研究所的座右銘是「思想定義自由社會」(Ideas defining a free society)。

所有聽過林昭故事的人,都被她深深影響,甚至改變生活方式和生命軌跡。林昭曾經的未婚夫甘粹,花了四個月親手抄寫了她的血書,這些手抄文件,後來為2004年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導演胡杰提供了歷史和自傳材料。胡杰也被林昭的經歷所震撼,不惜辭去公職,自費十萬元人民幣踏上尋找林昭靈魂的艱難路途,最後製作了這部紀錄片。


林昭與其未婚夫甘粹攝於北京景山公園,1959(圖片來源/wiki)林昭與其未婚夫甘粹攝於北京景山公園,1959。(圖片來源/wiki)


幾年前在美國波士頓,我和哈佛大學東亞研究系學者李潔教授因上海人家:重書回憶Shanghai Homes: Palimpsests of Private Life)而結緣。她當時正在寫關於林昭的論文,後來這篇論文收錄於王德威教授主編的新編現代中國文學史。李潔教授在2021年出版的專著《烏托邦的廢墟》Utopian Ruins,也有一章專門寫林昭。當時談到在胡佛檔案館的感覺像在朝聖,因為血書不能影印,必須手抄,而手抄的過程如同抄經那樣的宗教儀式,是切身的身體經驗。每一個去看林昭血書和抄寫它的人,都從身體上切實經歷了林昭當時的痛苦、憤怒和勇氣,他們都成了朝聖者。生前是基督徒的林昭,死後被認為是聖徒。

Shanghai Homes: Palimpsests of Private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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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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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topian Ruins: A Memorial Museum of the Mao 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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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矛盾

潘霍華曾經參加在德國反對納粹主義的抵抗運動。因同伴計劃刺殺希特勒失敗,潘霍華在1943年3月被捕,並於希特勒自殺前22天被絞刑處決。 (圖片來源/wiki)潘霍華曾參加在德國反對納粹主義的反抗運動。因同伴計劃刺殺希特勒失敗,他在1943年3月被捕,並於希特勒自殺前22天被處以絞刑。 (圖片來源/wiki

在杜克大學神學院任教的連曦教授,是著名的基督教史學者。他在書中將林昭與基督教殉道者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相比。《血書》不是聖徒傳,但也不僅僅是傳記。此書強調了宗教在反對極權制度的英勇鬥爭中的作用,但也承認這是她的人性精神。人性的尊嚴和堅韌,使我們對林昭產生最高的敬意和敬畏。

林昭曾兩次歸信:一次皈依基督教,一次皈依共產主義。這是信仰的悖論:當年有許多像林昭一樣的進步青年曾對基督教失望,繼而滿腔熱血地加入地下共產黨。之後,他們又有無數人在現實中幻滅,像林昭那樣受到迫害。有些人重新在內心皈依了基督教信仰,比如林昭。

宗教學者對宗教的定義一再爭論,宗教既包括個人內心信仰,又包括超越個體、聯合公共的力量。政治團體和政治本身很多時候也以宗教信仰的形式感召民眾。

在《血書》英文版出版後,我曾和連曦教授有過一段對談。我們談到林昭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在教會學校就讀,喜歡學校裡開明的人道主義精神。但當時社會上興起激進主義,學校卻將學生懷柔在文雅的界限內,導致學校與當時社會現實脫節,甚至帶有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氣,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為什麼共產主義能成功滲透到年輕學生中。

1940 年代後期,教會學校未能滿足愛國學生烏托邦式的渴望。受改革派願景和對革命暴力的憎惡所束縛,教會學校教導學生通過促進公共衛生、掃盲、婦女解放、對窮人的同情等來履行社會責任;但當時內戰愈演愈烈,經濟崩潰,專制的國民黨統治日趨腐敗和壓迫,這種基督教改良主義常常給人杯水車薪的感覺。對於許多進步的學生來說,只有共產主義革命才能保證他們徹底擺脫飽受戰爭蹂躪的苦難。中共非常善於借助地下黨組織在教會學校招收激進學生。林昭的一位傳教士老師當時觀察到,在混亂和貧困的情況下,許多年輕學生被充滿烏托邦承諾的組織吸引,哪怕是「用煎鍋跳離火堆」。

受到共產主義思想啟發、投身共產主義、又對現實幻滅後,林昭並不是唯一一個皈依回基督教的人。在20世紀下半葉,教會學校裡許多進步基督徒和愛國學生,被共產主義解放和公正社會的願景所吸引,他們曾認為共產主義者和他們一樣是與系統性邪惡的敵人作戰,還認為耶穌也是「革命者」,更敦促教會在新的社會秩序中尋求神的國度。他們不少人成為「紅色」牧師,為革命工作,比如建立「三自愛國教會」的吳耀宗、燕京大學校長吳雷川,但革命的血腥轉變,使他們從激進主義中清醒,並回到了基督教信仰。他們和林昭一樣,深入革命後,卻發現革命中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同為女性,林昭的勇氣特別感人。她脆弱的外表和去世時僅36歲的年紀,與她堅強的意志形成強烈對比,讓人心酸。連曦教授認為,林昭繼承了她母親活潑獨立的精神,十幾歲時就參加共產主義運動,促進了一種特殊的性別平等觀念,認為女性和男性是革命機器中平等的齒輪。這種革命女性主義,影響了林昭和她在 1950 年代的寫作風格。林昭的道德自主性,以及她做為女性的自我價值感和社會責任感超越了革命女性主義。她就讀的宣教學校——勞拉.海古德女子紀念學校——培養了強烈的現代基督教女性意識,因此在她隨後追求的政治與浪漫中有一分獨特的自由。被捕後,她堅決維護自己身為女性政治犯的權利和尊嚴,對監獄中受到的虐待,包括性虐待,更激起了她的憤慨,堅固了她的抵抗。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台

林昭葬在家鄉蘇州。每年清明節,不少人去她墳前讀經。獨立中文筆會和對華援助新聞網(China Aid)都設有「林昭紀念獎」。第一次讀《血書》時,每隔幾頁就要掩書哀呼,無法一口氣讀完。再次感受到當年觀看《尋找林昭之魂》時的憤怒、顫抖和悲痛。

林昭在詩裡寫:

我祝願你——燃燒在正直的出生的火溫裡。

我也希望每個人都能活得有尊嚴,每個孩子都能出生在正直的社會裡。

林昭死前著詩: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台。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他日紅花髮,認取血痕斑。媲學嫣紅花,從知渲染難。

林昭既知名又無名,她在某些基督教和自由派圈子中很有名,但她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被壓制了。很欣慰此書中譯版可以在台灣出版,讓更多人讀到林昭的故事。就像她曾觸動胡杰導演、連曦教授、我本人,還有因她而泣而思的無數人,希望她能帶給更多人感動和鼓勵。哪怕在最黑暗的地方,林昭也如微光給人希望,這束微光將穿透一切黑暗。



郭婷
香港大學性別研究所 客座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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