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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2021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小說首獎:克雷三十七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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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為臺南區具代表性的高中文學獎,前身為已舉辦二十餘載的四校文藝獎,目前由一中及南女青年社主辦,開放臺南女中、臺南一中、臺南二中、家齊高中四校同學投稿。2020年舉辦至第五屆,於同年宣布第六屆府城築墨停辦。此文學獎旨在帶動南市各校內的創作風氣,給予對文學創作有興趣的同學發揮的舞台,一同以文句,砌建文學的城,更期待能燃起更多文學的星火,唯有文字的溫度,才能燎原,才能使我們悸動。 〔110南四校青年社提供〕


 青春大作家 ╳ 城築墨青年文藝獎╳ 小說首獎


 

 

克雷三十七世(下)

文/張庭梧|臺南一中

 

三十二

  「陛下,新都城的名稱終於決定了,將士們一致同意要命名為『克萊因』。」

  我從椅上起身,歪著頭。「克萊因……那是什麼?」

  「為了紀念這幾年來成功的奮鬥、標誌對達諾斯未來的展望,特借陛下之名變換而來。克萊因城,即永遠沐浴於陛下福澤之意。」

  「我說厄斯特,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這一套對吧。父王離去雖然已經八年多了,但我每天都擔心著,只怕辜負那些信任我的百姓與將士。我不認為該將名字冠在新城上,你懂嗎?每當那個名字被唸出,就會有人心想:『又來一位自負的國王。』」

  「陛下時常像這樣做了過多的考慮,請到街上繞一繞吧,陛下,您會發現所有人都對您充滿了感激,這是人民的聲音,因為現在正是百年以來,達諾斯最強盛的一刻!一切都歸功於您。現在民氣可用,新都之名一旦敲定,將會為達諾斯皇室的威望奠下基礎的。」厄斯特的語氣像是勸說,但我看得見他的眼神,如此堅定、如此渴切地,要將我一步步推向神壇。

  我不是神,從來不是。

  我只是個從來都沒準備好擔起責任的小孩。

 

 

  克雷的皮製鞋在地毯上磨蹭,布料中的塵粒發出細小的沙沙聲。現在他正在這座空間不大的圓形帳篷中來回踱步。

  唯一的照明是中央的一架大燭台,但這樣依然有些不足,帳內共站著十人左右,顏面都蒙上一層暗影。

  「亞提軍司,您可以開始了。」克雷停下腳步,看向其中一個身材頗高大的男子,那鬍鬚雖然不長但包裹了下半張臉,紺青的制服看似沒有象徵官階的繡紋,但這是因為繡線的顏色與布料相近,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線照射下,才能看見上頭的鳳凰紋。

  「是,陛下。目前潘尼亞內留守之皇軍分駐省東北、省東南、以及省西沿海,共約四萬三千人,補給均足。雙方目前沒有大型衝突,叛軍主要在雙方交界處建立據點……」

  叛軍,這個詞刺痛了克雷。好像是把潘尼亞人當作壞人一般,但最一開始犯錯的……

  「潘尼亞人有任何勝算嗎?」

  「沒有,我以御軍司之名向陛下保證。但請恕我直言,陛下若確定要持續按兵不動,我倒有其他的擔憂。」

  他的心聲即使有著不滿,剛強的面孔也掩飾得很好。

  「穆德總長,你可以重述今早你的論點給陛下參考嗎?」亞提說。

  艾爾文站出來向克雷行過禮,衣服上沾了些塵土。

  「潘尼亞行省雖多山,但物資可自給自足,近幾年亦建立了好一套獨立運行的商業體制。持續的對峙與隔離只是讓潘尼亞越來越自主運作,對內關係愈趨凝聚,對外立場愈趨一致。若情況持續,唯恐其他統治根基尚淺的省份也要蠢蠢欲動。」

  語畢帳內一陣騷動,傳出了幾聲附和。

  「我理解你們的擔憂,但我心中仍然抱存著和平解決的希望。以武力使潘尼亞人民屈服,長遠看來的負面作用我想更棘手。」克雷說。

  「史書所云那些千古流芳的事蹟人人嚮往,可我必須提醒陛下,真正成功的案例屈指可數。」亞提摸了摸下巴。

  「還是得觀察明天協商後,他們的反應。」艾爾文說。

  眾人又隨意討論了一下,但沒有什麼確定的結論。克雷嘆了口氣,發現已近午夜,就決定先讓眾人回帳歇息,他撥開門簾走了出去,艾爾文隨行在後,再來是亞提軍司與眾政務官。

  外頭,白色圓形的小帳篷散佈著,總共大概有三十餘座,都是今天傍晚臨時搭建。

  克雷漫無目的望著四周,在星月的照耀下只能看見隱約的地形輪廓。平曠的原野綿延,一直到西方的山形剪影,山腳下有寥寥幾盞燈火,是一個潘尼亞小市鎮。

  克雷知道那不是大西聖山,大西聖山還要到更遠處,這裡是看不見的。不知為何,各種異族宗教總將那座山視為不凡之地,出土於該地的欽元石也在許多文獻中被提及。

  「你回帳休息吧,穆德。」克雷轉過身,面對離他幾步之遙的身影。

  「陛下,是這樣的,在我們離開皇宮前,桑德先生委託我轉交一條訊息。」

  「說吧。」

  「那是一紙信籤,臣不敢先行讀過。」艾爾文自衣物夾層取出一物。

  克雷接過,決定待回帳後有了光線再好好檢視。動亂發生的這一個月,他注意到皮耶顯得焦慮許多。

  或許自己應該問過他的意見的,畢竟這是他的故鄉,他想。

  「艾爾文,你知道我明天要做什麼,對吧?那講稿你覺得如何。」

  那總長一愣,因為王極少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很完美,各方面來說都是,但居民如何反應就不可預知了。」

  「我該預期這是個誠實的答案嗎?」

  「陛下!您又多顧慮了。十幾位政務官與外交使節研擬的講稿,臣有什麼資格批評呢?語氣與速度您也練習過多次了,我的評價的確是如此。」

  克雷低下頭,彷彿早料到這樣的答覆。自己在不滿著什麼嗎?他不確定。

  「好……去休息吧。」他別過頭去,擺了擺手。

  「陛下也請保重身體。」艾爾文行過禮,走回火炬照亮的帳篷群。

  現在只剩下克雷與守夜人、明月與繁星了。

 

  克雷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面孔。此時他處在一棟奇異的建築裡,他們說,這是當地宗教聚會的場所,偌大的廳堂全由木材搭建,用來支撐屋頂的,是複雜難以透析的樑柱安排,所以不需要任何柱子。

  這裡大概有兩百人吧,至少就他所見,沒有任何空下來的椅子。克雷還注意到,最前排坐著的,大多是軍事領袖與學士。有趣的是,這裡的學士穿著和皮耶第一次來到皇宮時完全一樣──都是樸素的白布折疊並環繞身體,大概是悠久的傳統。

  克雷感受得到身上衣料的重量,那是一件莊重至極,幾乎沒穿過多少次的王袍。即使他已經密集準備多時,現場的壓力依舊讓他的腸胃不安分地絞痛。

  稍後,他要站上那個講臺面對眾人。

  隨行的幾十位官員在講臺後方坐成一排,幾個持劍的衛兵矗立在左右兩側不遠處,以防……有任何事情出錯。

  不久,一個潘尼亞人走近與艾爾文說了幾句話。艾爾文點頭,起身向克雷說:

  「陛下,潘尼亞代表已到齊。」

  時候到了。他調整儀態走向前,所有視線集中在他身上。

  人群間的低語聲減弱、轉為徹底寂靜。

  「你們好。總之,真的非常感謝潘尼亞各地的你們,可以來到這裡與我們一同解決問題。」克雷說。

  話語聲在牆壁的迴響間,不必太用力即可傳透整個建築。

  「首先,我們理解你們的憤怒,在土地徵收上,蠻橫無理的官員違反了我們達諾斯長久以來堅守的準則與價值,他們必須被懲處。所謂『政務官官府』的建造將無限期暫停,因為他們的目的不過是放縱與貪腐。薩姆女士,克萊因府向妳與妳的家人鄭重道歉。事件發展至今,不僅打擾了你們的安寧,對於你們寄託在土地上的信念也有莫大傷害。」

  克雷說著,望向最前排左側的位置,那是一位年紀約四、五十上下的婦人,她的手被白布條包裹、固定。當名字被提起時,她微微抬起頭回望著,神情格外平靜。

  當薩姆女士為了反抗區域政府對家族土地的徵收,衝突中賠上半條手臂時,一切就已經不可收拾了。打抱不平的鄰居互相支援,村落凝聚成小型武裝組織,而組織在幾個月內迅速擴大,最終挖掘出更大的醜聞:潘尼亞行省的政務官要徵收土地,不過是為了建一座夏季避暑遊玩的行宮──連克雷都沒有的東西。

  而當那政務官請求皇軍增援的密報送至克萊因府時,一支反抗達諾斯的軍隊已經五臟俱全。

  克雷繼續說了下去:

  「以這次悲劇為開端,我們聽見了好多聲音。那時開始,我才驚覺在這一路上,我們做錯了太多事情。

  《河米諾之約》簽訂以來,五十年的歲月已經過去,政務官數度更迭,這些由克萊因府指派的官吏,通常對潘尼亞──神秘的西方之地,抱有錯誤的負面印象,讓潘尼亞人受了莫大委屈。沒有負起揀選人才的責任,這是我的失職。目前,若諸位願意協商,我們正在研議方案,讓潘尼亞人來管理潘尼亞,不再是克萊因府指派的陌生人。」克雷刻意在此停頓了幾秒鐘。正如撰稿的幕僚所預想的,底下的群眾開始交頭接耳。

  「我想請你們再次相信達諾斯,相信我們一直以來堅持的價值。大陸中原的人民與你們的前政務官並不一樣。克萊因曾經只是地方領主治理的一個小村落,誰能想見三百多年後的今天,她會成為整片大陸最耀眼的一顆寶石?

  現在以千萬計的百姓,在克萊因城出生、學習、工作、成家、終老。在克萊因城,沒有失去希望的一天,只有開始奮鬥的一天。我有多麼渴望,能夠改變這個世界,讓這片繁榮降臨在大陸的每個角落。人們能對這片土地感到驕傲,能確信每一個早晨,都會迎來更好的一天。」

  克雷將目光轉向前排,一名束裝整齊的男子。

  「范德倫先生,您身先士卒,領導潘尼亞人向克萊因府發出怒吼。我得呼籲,軍事衝突絕不是最好的做法,我們願意傾聽你們的想法,為了挽回每一位可能會在烽火中死去的大陸子民。希望潘尼亞軍能夠屏住氣,再給我們一些補救與談判的時間。」

  但那人,范德倫,似乎搖了搖頭。

  「謝謝,願榮光永照大陸。」

  我講完了。克雷訝異自己竟然沒有講錯任何一個字或結巴。

  但在這裡沒有人會為他鼓掌。

  「克雷先生,你錯了。」

  克雷驚訝地抬起頭,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最終聚焦在那位手臂負傷的薩姆女士。她站了起來,回瞪著。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我的責任不過是把六個孩子撫養長大。我們潘尼亞的傳統從來沒變過:學士們會住進家裡,開始融入這個家庭,一天一天地教給孩子們一些他們在成為大人前需要知道的事物。而我就每天多煮幾人份的菜、準備好床位,作為這一切的回報。所有潘尼亞人都知道,翻遍整個大陸,再也沒有像潘尼亞學士一般的好人了。

  而有一天,遠在天邊的克萊因府有令,要『落實正規教育』。我的孩子再也學不到為何要對聖山懷抱崇敬,再也學不到我們的先民是如何在此扎根。只因為學士不是你們認可的教師,儘管他們為了成為學士,必須在聖山圖書館裡磨練九年!那是世上最古老的圖書館!好啊,你們趕走了學士,現在還要奪走我們的土地……」

  一滴淚水滑落。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帶給我們繁榮是嗎?那我會告訴你,我們現在就過得很好。」

  薩姆坐下,群眾幾乎沸騰的情緒化作熱烈掌聲。

  「達諾斯,你好樣的!」

  有一個聲音穿透了眾人的喝采,范德倫一隻手指向臺上的克雷。

  「你們用可笑的故事要說服我們,坐居克萊因府核心的人多麼偉大、無私、永遠不會犯錯,那個人是永生不死的,沒人能夠超越他。還記得幾年前嗎?這個場所,我們懷想先民的會堂,曾經被強迫解散,只因為我們不信宣教本的那一套。

  看看你們,盡是用些花俏的言語,其實骨子裡依舊將潘尼亞視為所有物,認為我們會乖乖讓你們繼續剝削。讓潘尼亞人來管潘尼亞?我們能不質疑那只是一副新的傀儡嗎?五十年已經過去了,我們今天站在這裡,還要被達諾斯欺騙嗎?」

  更激烈的掌聲響起,混雜著叫囂。

  克雷的手緊扣在講台邊緣,指尖逐漸冰冷。

  人群的逐步陷入騷動,黑影一點一點往前聚集,他看著兩側的衛兵在自己與人群之間畫出界線,全力阻攔著。場面雖然如此混亂,但他的意識聽不見任何聲音,或者說,無力理解。

  身體已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僵站著,彷彿發生的一切再也與他無關,彷彿……

  彷彿惡夢已經成為現實,就要將他吞噬。

  幾雙手搭上他的肩,試圖將他往出口拉去。迷濛之間,他看見亞提軍司的臉出現在面前,雙唇移動著,似乎說著長串句子。

  可留在克雷心中的,只有一個碎裂的字:

  破局。

 

  紺青色官服讓艾爾文隱身在黑夜中,一絲涼意使他打了個冷顫。

  在他的面前,衛兵不曾有一絲猶疑地望向前方,守護著背後的白色帳棚。

  陛下為什麼在這個時間找他呢?艾爾文做了幾次深呼吸,接著儀式性地敲了敲柔軟的門簾布,即使這麼做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臣,宮內司總長求見。」

  「請進。」

  艾爾文推開門簾,裡頭的佈置與他就寢的帳篷幾乎一樣,一張簡易搭建的床、書桌、幾只水壺。帳篷的最中央有個小火爐散著橘黃色的光,微弱但足以識物,一根金屬管連接於上,將燃燒的黑煙導至外頭。

  克雷正跪坐在地毯上,看見艾爾文進來,便示意他也坐下。

  接著他拿起一只鐵壺,往裡頭注了些液體,放在一旁火爐上的平坦處開始加熱。

  「穆德總長,希望沒有打擾到你休息。」

  「陛下請別這麼說,您的身體現在好些了嗎?」

  「我沒事,當時我只是……非常不知所措。」

  克雷別過頭,看著鐵壺映出的扭曲火光。

  「八年了,對吧。」

  「不好意思?」

  「我是說……自從我那天醒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年。」

  「啊,是這樣子沒錯。」艾爾文的語氣有點遲疑,但他幾乎是立刻想到為什麼陛下會這麼問。

  「陛下在擔心儀式的事情嗎?」

  「……算是吧。你跟我說過,是在八到十二年之間。實際的日期是由你決定嗎?」

  「是,但請陛下放心,就是為了要有緩衝時間,厄斯特先生才規定在八到十二年內執行儀式,而非剛好十年。現在國家有許多要務,臣當然會將時間盡可能延後的。」

  克雷微微點頭。

  他墊著一塊布提起鐵壺,倒出兩杯冒著白氣的澄澈溫酒,在瓷杯裡輕輕搖晃著。

  「請用。」克雷說著。

  艾爾文謝過,謹慎地拿起一杯。

  兩人先後啜飲了一口,艾爾文非常熟悉這種口感圓潤、帶點木材香氣的「官酒」。冷熱皆宜,價值亦不足以構成賄賂之嫌,是官員之間拜訪時不成文的禮數。

  「穆德,這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但同時又只有我才說得出來……」克雷頓了頓,彷彿還在游移著要不要說出口。最後,或許是酒給了他勇氣:

  「你會不會覺得,這一切不太對勁?」

  艾爾文聽著便將嘴中殘存的一口酒飲下,看向克雷。

  「什麼意思,陛下?」

  「我在說,這一切。皇室、國家、厄斯特、儀式、石頭……」

  「臣……不太懂。」

  「別想太多,這不是某種忠誠度測試,而是你真的覺得,我這樣的人應該永遠處在位上嗎?千秋萬世?」克雷把酒杯放下,動作大得幾乎要讓酒液濺出。「還是不敢亂說話對吧。好,我的想法是,厄斯特根本沒有考慮清楚。二世、三世或許還好,但三十七世?他怎麼會認為一個四百年前的古人能夠治理好國家?」

  「陛下,您已經成功統治這個國家八年了啊。」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重新學習,那再之後的每十年呢?我在每一次甦醒之間,只會越來越不知所措,我應該是小城的領主,不是什麼大帝……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艾爾文。」

  「是因為今天上午的事嗎?您是最適合達諾斯的人,這八年來,多少決策是您在政務會議上領頭?而每一項決定都確實讓國家更好了。今天潘尼亞的事無論是誰……」

  克雷突然扔了一個東西到艾爾文腳邊,那是他昨天替皮耶轉交給陛下的信籤。

  「你讀吧。」

  艾爾文撿起紙片,讀起上頭的文字。

 

  潘尼亞在小人二十五歲那年,成為達諾斯帝國下的一省。我們都知道,克萊因府為了平衡各大地區的發展,做出了很多努力,包括引進國家標準的學堂、實行工商法規等等。官員以「有待扶助的弱者」來看待潘尼亞,但我們自己可不這麼認為,甚至可以說,是來自中原的人們打擾了我們固有的生活方式。潘尼亞的家庭教育與工作模式經歷了千年的發展,已經自成一格,小人認為,這些可不一定輸給你們訂定的新制。

  克萊因府的諸位需要知道,民眾憤怒的根源,是在於達諾斯正一點一點地侵蝕著我們身為潘尼亞人的自尊。讓這一切爆發的雖然是地方官員的腐敗,但就小人淺見,要在這場談判中取得最終勝利,只有官員的撤換或發放福利,恐怕是不足的吧。

  決定小人立場的,是潘尼亞的同胞們的想法,無論最終結局如何,只要那是潘尼亞人可欣然接受的,小人也就無他所求了。

 

  艾爾文睜大了眼。

  「昨晚回帳休息後,我已經忘記了這封信。如果我當時看了……我怎麼還會用那份稿呢?」他漸漸低下頭來,一隻手撐上地面,聲音在空氣中碎裂成難以聽清的抽噎。

  但最後他表情僵直地抬起頭,似乎正努力撫平著情緒。

  「傲慢,這是個傲慢的政府,而原因就出在我身上。我心目中的達諾斯,依舊是那個山間小城,不是現在這巨獸。曾經親征過潘尼亞的、與他們簽訂和約的,不是這一世的我。再怎麼樣,我不可能理解所有人民的真正心聲,再多的補習也一樣。艾爾文,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再發生吧,而且會越來越頻繁。不必等待『彗星』再次來臨,達諾斯遲早會自行崩解在我的手上。」克雷喘著氣。

  艾爾文心中慌張,他的嘴巴動了動,一開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臣真的無能為力,我的前輩們……他們把一樣的責任傳承至今,保護達諾斯的體制……」

  「艾爾文。」克雷沒讓他說完。「請仔細想一想,現在不要對我效忠,而是對達諾斯效忠,對大陸人民效忠。你真的不曾懷疑過,你們堅守的這套體制嗎?」

  在酒的催化下,艾爾文的情緒迅速波動,眼眶有些泛紅。於是他闔上了眼,試著再次觸碰塵封在心底的那份困惑,那代表了改變,代表這幾年作為總長的所有準備與原則必須被拋棄……

  艾爾文睜開雙眼。

  「我當然思考過,這樣的問題,那是……在我尚未成為總長之前。但現在的我不被允許這麼做,如果我走偏了一步,受難的將是所有人民。陛下,想要破壞欽元石締造的體制而不造成任何負面影響,是不可能的。」

  「怎麼會。你總知道共和制吧,一個沒有我,但是功能完全一樣的政務會議?讓真正的政務官來做決策,而不是『我』的想法。」

  「共和制有其歷史根據,但陛下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雖然在潘尼亞的情形是如此,但在國家的多數省份,達諾斯帝國的核心是那些神話,人民仰望的是您,永生不死的克雷大帝。若您迅速淡出克萊因府,傳出風聲讓民心陷入不安呢?

  而且,陛下,您的能力是無庸置疑的,即使是過了三百年,一旦沒有了您,我們的行政體系必須有好一段時間來學習與適應。」

  「而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克雷默默接完艾爾文的話。

  「是的,您那時勢必要再次重生,而二十四歲的您,有辦法接受這一切嗎?三十八世不曾經歷過現在的一切,他是不會知道陛下現在的感受的,您心目中的改革勢必無法延續。」

  克雷感到有些不服氣。

  「那麼,你認為有比共和更好的方式嗎?」

  「前總長巴倫突然逝世後,臣一心只想著如何擔起總長之事,違背職責的事哪敢繼續想下去呢。」

  「你做的還真的挺不錯。」

  艾爾文的嘴角上揚了一點。

  似乎是因為討論無果,克雷的表情有點無奈。帳篷裡的的沉默持續了幾刻,兩人只是各自喝著悶酒。而在克雷第三次清空酒杯時,他將瓷器放下,神情微妙的改變暗示他想到了什麼。

  「你有辦法,讓儀式延到最後一刻嗎?」他看向艾爾文。

  「陛下,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一直到四年後,彗星來臨的那一天。一世與二世時,不都是在那之後執行儀式的嗎?」

  「我理解您的意思,但為什麼?」

  「我想試試看啊,共和也好、彗星也好。在這四年內,我希望……先做一些小改變,你也說了一切都要慢慢來。」克雷頓了頓。「彗星……你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真的是無法阻止的嗎?」

  艾爾文搖頭。

  「我一無所知,至少厄斯特先生把它描述成極其可怕的災難。」

  毫無來由的邪念會在他的頭腦中滋生?或許自己應該感到恐懼吧,但克雷怎樣也無法想像那種感覺。

  「我已經困在這裡三百八十年了,十年又十年的輪迴。唯一跳出的方法就是我得活過三十六歲,我想要試試看,如果彗星是可以被克服的呢?一世的我毫無準備、二世也沒想到會再重演,但是我和你已經知道這一切了,結局會一樣嗎?我的意志力不堪一擊嗎?

  如果你不放心,四年後的那一天把我丟進大牢,看看我和『彗星』到底是誰贏?我贏了,那我終於可以開始我的下半生,而如果我還是變成厄斯特說的那副模樣,那就執行儀式啊,不就是回歸原點而已嗎?艾爾文,我需要更多時間來改變達諾斯,請給我這一次機會好嗎?」

  「陛下,現在的我……沒有辦法做這種決定。」艾爾文指著喝剩一半的瓷杯,腦袋困惑又迷茫,身子已經過於溫暖。

  或許連酒也只是種他用來逃避抉擇的工具。

  「不用告訴我你的決定。反正你不會事先跟我說儀式的日期,你要是決定現在就做,我也沒有權力拒絕,不是嗎?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我剛剛說的一切,為了達諾斯。」

  艾爾文吞嚥著口水,想要趕快逃離這話題,便從心底胡亂抓了一件事。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陛下。」

  話剛離開嘴邊,他隨即後悔了。

  但這已經不能收回,他便把剩下的酒水一口喝光,暗自決定今夜的小酌就到此為止。

  「聖泯儀式上,我是要殺了陛下的……」

  「別說了。」

  艾爾文的嘴型定格著,有些不解。

  「可別讓外頭的衛兵誤會。」克雷苦笑。「這也沒什麼吧,那時我現世的意識將完全消失,跟死了不是一樣嗎?」

  「但是我必須將這把劍……」艾爾文下意識地摸上一直繫在腰間的劍鞘,又想起巴倫先生那一天所交代的一切程序。

  克雷沒有回話。

  他想到當初,艾爾文頭上套著桶子,為了得到他的信任,把那把劍與性命交給了他;現在可正好相反,自己的性命是掌握在宮內司總長的手上,或許明天、或許明年,他隨時能以聖泯儀式之名,將利刃刺入自己的身軀,換上另一個嶄新的自己浮出水面。

  自己能夠活過四年嗎?不知為何,他覺得在終點等待著他的彗星並不可怕,而是微妙地,與他心底的每一條疑問交纏在一起。這樣的感覺沒有任何理由,就如同那些時不時浮現的人生夢境。

  彷彿,那都是他三百八十年前就應該經歷的事情。

 

三十六

  我將手撐在宮廷頂層的石製欄杆上,身驅微微前傾。

  底下是如星海般的小鎮,與天穹上真正的星輝互相照應。很快的,我便被這塊景色徹底吸引,尚存的一縷思緒隨風而起。

  達諾斯能夠永遠像現在這般平和嗎?

 

 

  白夜,大陸中原最重要的節慶之一。這三百年之間,人們對節日的慶祝方式沒有絲毫改變,他們必須保持清醒,一直到午夜時分。有能力的年輕人就徹夜長談、飲酒狂歡;而長者雖然力不從心,還是得在窗邊留一盞油燈,據說那象徵著生命的延續,還有對光陰不復返的反抗。

  當然,這些意義已經沒有多少人真正在乎了。

  而克雷,即便已經經歷過十一次了,他還是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自觀景陽臺望去,整座克萊因城明亮地不可思議,就像要把全世界的油與蠟都燃燒殆盡一般。

  這些景象幾乎使他忽略了某些心中的大石,直到那個來自過去的夢境出現。

  幻像是如此真實,過去與今夜的晚風幾乎要合流為一了。

  但他終究清醒過來。

  今天也許是他的最後一天,也許不是。說是對彗星的反抗,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麼。

  而宮內司總長終究沒有告訴克雷自己的答覆,所以他曾經有點擔心這一切是個玩笑,也許艾爾文會在白夜的前幾天,忽然宣佈要開始聖泯儀式──至少宮裡的僕人以及某些政務官是這樣認為的,將儀式延到最後一刻本來就是禁忌。

  但他還是來到今夜了。照著厄斯特記錄的時間,再過幾刻自己的命運就要到來。

 

  艾爾文自侍者手中接過一塊軟布,接著自腰間抽出短劍,擦拭過每個小細節。

  收起軟布後,他以右手持劍,調整了持握的位置,但無論如何調整,他的手總是無法平穩下來。

  「大人,時候差不多了。」一位侍者說。

  艾爾文將劍收回鞘中,轉過身來面對雄偉的彩繪玻璃,底下是十個穿戴鎧甲的身影。

  「各位。」

  眾人的注意集中到他身上。

  「你們的工作是效忠於克雷大帝,或許吧,但今晚不一樣。你們會絕對聽命與我,在任何動作之前,必須有我的指令。你們不能游移、不能心軟,這就是你們被選上的原因。請記住,這個白夜,陛下要與自己的命運做最後對抗,他會贏嗎?我們都希望如此。但若一個不小心,一處小小的不平衡,崩解的將是你們的家園,自先王奠基以來已經屹立四百餘年的達諾斯。」

  沒有回應。但他們都隱約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長久崇望的神──將要墮落的神。

  「整隊!」

  十個人影排入直線隊形,前方領頭的,是愈趨戒慎恐懼的宮內司總長。

 

  一輪明月現在在這裡,所以……那邊應該是西邊,克雷比劃著方位。

  他將視線移向遠山,想像去到了沿海。潘尼亞,在四年後的今天,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以「行省」之名稱呼那塊土地。在達諾斯的勢力完全撤出兩年之後,那裡的人過的更好了嗎?他和皮耶談過幾次,但克雷看得出來,他把自己對家鄉的真正情感隱藏的很好。在達諾斯與潘尼亞的氣氛依舊緊張的情況下,御軍司當然更不可能特許皮耶返鄉了,克雷自己,也不曾有耍一次專斷的勇氣。

  他心中所想的共和正在緩慢地推進──為了這點他必須做很多事:他必須減少自己在會議上發言的次數,撤換一些總是毫無主見的政務官,還有,政務官必須要親自到各個行省去理解當地的生活。

  他準備好了,即使自己今夜敗給命運,他也相信艾爾文會盡全力說服三十八世為何需要改革。

 

  皇宮在每層樓的同一位置,設置著格局相似的觀景陽臺。陽臺的面積並不小,所以沿著邊緣立著數根直線紋樣的石柱以支撐,石柱與石柱之間嵌著欄杆供人賞玩景緻──雖說在達諾斯宮廷裡有資格這麼做的,只有克雷陛下一人,「皇親國戚」在達諾斯是過去的名詞。

  艾爾文朝倚著石欄杆的克雷走近,從他的角度望去,那兩根石柱好像把天空切下來一小幅畫似地,陛下在下、滿月在上,中間是被城市打亮的一片夜空。

  背後十位衛兵的步伐合一,在地面敲出難以忽略的輕響,於是那王很快地轉過身來。

 

  「我說過好幾次了,你還是把我丟進大牢比較省事吧?」

  「尊重與禮法是不可少的,一國之君淪為階下囚還像樣嗎?」艾爾文硬是擠出一個微笑來。他右手一揮,衛兵迅速在他與克雷之間排出一道不可破的防線──然而防禦的目標是後者。

  「還有多久?」克雷看著這副架勢,知道即便自己失敗了,儀式的進行也會相當順利。

  「不久的。陛下可再欣賞一會這白夜之景。」

  你要我怎麼欣賞呢,克雷在心中苦笑。

  但僵著也是沒事可做,他只能轉身面著外頭的城市燈景,試圖忽視背後的一切肅殺之氣。

  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底下的城市依舊熱鬧。夜市、住宅區、噴泉廣場……大街與小巷縱橫交錯,棋盤方格似地往外圍延伸,愈趨黯淡。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想像每一條街道上,人們的種種職業、年齡、個性與夢想。他們有各自的方向、各自的欲望,如絲線一般交織、分合、成形。他開始覺得整座克萊因城,不過是絲線編織成的一塊布料,單獨一根線並無所用,但凝聚在一起即能成就更美麗的事物──一個由欲望交織成的共同意志。

  可其他城市不也如此嗎?克雷想到了潘尼亞。一塊獨立而美麗的布料,拒絕了我們強加其上的修飾。

  達諾斯,若以超級巨觀的角度來看,似乎也是一樣的,三萬萬人的所思所想,這會是多麽宏大、燦爛的一匹綢緞,正如……他想到那幅掛於會議大堂的大陸輿圖。

  克雷感覺得到,一種全新的想法正在成形。

  這……會是彗星嗎?

  他一時不知道應該懷著興奮或恐懼,但不由自主地,他想要沿著這條思慮繼續下去。於是思緒的觸手向外盡情延伸,那是一個更寬廣的輿圖,超越他對共和、君王、群眾、所有政治概念的想像,某些細節開始成形,他可以看見那個沒有人設想過的璀璨未來,不會再有下一個潘尼亞的未來……

  除了一世與二世,沒有人見過的願景。

  「艾爾文!」克雷轉過身來,急切地想要告訴所有人這件事。

  來了嗎?艾爾文咬著牙,將一手按在劍柄上,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遇見彗星了。」克雷幾乎是壓制著激動的情緒,才能平穩地說出這句話。

  「那麼,看起來陛下似乎是接受它了,不是嗎?」艾爾文一隻手在劍柄上越握越緊。

  克雷用力搖著頭。

  「厄斯特錯了。那不是對達諾斯的詛咒,從來不是……天神在上,它怎麼可能是詛咒!」

  他踏出一步,絲毫不理會一旁衛兵的警告,逕自走向艾爾文。

  「我必須活過今夜,艾爾文,你必須相信我。」

  一小截金屬劍身已經微微露出,但是顫抖著。

  克雷向前按上他腰間的劍柄。

  衛兵見狀紛紛拔劍,彷彿下一秒就要群起而上。

  「相信我。如果一切真是天上眾神有意為之,那我們不應拒絕這份餽贈。」

  克雷扳起艾爾文的手指,劍身喀一聲落回鞘內,那總長兩眼無神地看向天上明月,大口喘著氣。

  「你們都退下。」他說,隨即是身旁衛兵一連串劍鋒入鞘的尖響。

 

  酒吧窗臺邊,一對男女享受著白夜的微醺氣氛。女伴偶然瞥向窗外,傳出一聲驚喜的尖叫。男人轉過頭去,也大吼大叫著讓酒吧所有的朋友都過來。一群人擠在窗旁,盯著小小的一片天空。

  東方的天際線上,一粒橙黃的圓球冉冉升起,不會是太陽──現在還早呢,但又比所有星星都明亮百倍。

  幾個眼力比較好的小伙興奮地叫著:

  「它拖著尾巴!」

  酒吧角落裡一個不常發言的熟客從書中抬起了頭,推了推眼前鏡片。

  「長著尾巴的大概是『彗星』了。有大事要發生囉。」

 

  克雷急切地原地踱步,說著:

  「我好像看得到在遙遠未來,一種你我都從未想過的體制,那時的達諾斯沒有帝王與親信,也沒有任何人民的聲音會被忽略。你相信嗎?我現在心中,有了這一切的大設計。這就是彗星……」

  艾爾文眨了眨眼,情緒已逐漸平復。

  「但是陛下,那到底是什麼?」

  「說來話長。但我想,首先呢……」

  克雷的心中塞了太多訊息,一時不知該從何談起。

 

  「好吧,首先得寫一張表,把所有我想到的,這個國家必須做到的事全列出來。沒有任何法律,可以站在它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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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庭梧|臺南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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