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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2021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小說首獎:克雷三十七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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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府城築墨青年文藝獎為臺南區具代表性的高中文學獎,前身為已舉辦二十餘載的四校文藝獎,目前由一中及南女青年社主辦,開放臺南女中、臺南一中、臺南二中、家齊高中四校同學投稿。2020年舉辦至第五屆,於同年宣布第六屆府城築墨停辦。此文學獎旨在帶動南市各校內的創作風氣,給予對文學創作有興趣的同學發揮的舞台,一同以文句,砌建文學的城,更期待能燃起更多文學的星火,唯有文字的溫度,才能燎原,才能使我們悸動。 〔110南四校青年社提供〕


 青春大作家 ╳ 城築墨青年文藝獎╳ 小說首獎


 


克雷三十七世(上)

文/張庭梧|臺南一中

 

  「達諾斯是如何從貧瘠峽谷中的一個小型城市,蛻變為全大陸的霸主?如同傳說與史學家們百年來不斷傳頌地,克雷一世繼位是達諾斯的轉捩點。想當年,克雷並非其父親凱特羅的理想太子人選,直到一場狩獵中,一只公獅奪走了克雷的父親與哥哥的性命。

  克雷從沒考慮過繼承王位──據說是這樣,但不久後的兩場成功行動:奪取肥沃平原的谷口戰爭、以及毫不費力使奧維亞王國退兵的反間計,都證明了克雷一世或許真的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全能統治者。

  賢能的君王終將死去或變質,永恆的盛世亦為妄談,這是史學家一致同意的。然而「達諾斯帝國」持續百年的繁榮與擴張到目前依然沒有趨緩的跡象。但在聖泯儀式後,他建立了或許是所有君王最渴望得到的,一種空前絕後的政治形態。也是從那場儀式開始,達諾斯的政治便被迷霧所籠罩……」

──皮耶桑德《達諾斯》序言

 

二十四

  男人身上披著一件略顯寬鬆的黑色斗篷,袖口以銀線繡上簡單的花紋。他的兩隻眼睛閉著,站立不動。

  後方是色彩斑斕的牆面,那色彩不是因為油漆,而是嵌在金屬框架間的染色玻璃。不同的色彩層層相混,彼此鑲嵌,一直延伸到整個空間的頂端。有些部分純粹是抽象的色塊排列,但其他地方例如正中央,便較能看出具體描繪的事物──一只鳳凰,以橙黃描繪。

  現下陽光肆意穿入大堂,在玻璃的濾選下,將整個空間填上和暖的紅色調。

  「大人,六十響鼓後,時辰便到了。」左方遙遠處,一個聲音說。

  渾厚的鼓聲自左右方的門口傳來,穩穩地一響接著一響。

  男人終於睜開眼,自斗篷的側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約半個手掌大的物體來。他將那東西放在手裡,就像害怕會被調包似地仔細端詳一下,最終,將它握緊。

  剩下三十響的時候,他往前走去。

  他面對的是一個長方形的石槽,由光滑無孔隙的白色石材打造,裡頭盛滿了液體──外表就像是水,但男人很清楚,要調配一池這樣的藥劑,得搜羅數百種材料,以完全準確的比例混合。

  石槽中並非只有液體,男人很清楚。隨著他越來越靠近,沉在池底的那物進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具身體,一具男性的身體橫躺著,依舊很年輕,沒有任何毛髮,沒有任何衣物。

  剩下最後十次響聲了。

  他高高舉起方才那物體,現在終於在橘光下顯現其完貌──一顆映射著多彩光芒的方形石塊,或許連男人自己也沒發現,他的手高舉的同時,正在微微顫抖。

  最後一響鼓聲落下之際,天際的太陽、玻璃上的鳳凰、高高舉起的石頭、以及石槽,四者正好連成一線。百年前所設計的光學儀器,讓一束光芒最終灑在池中人的臉上。

  男人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劇,在最後一響鼓聲的餘韻未完之時,他將石塊放入石槽邊上,一個精準雕刻的窟窿。伴隨尖細一聲摩擦,兩者已完美嵌合。

 

 

  一陣劇痛,毫無來由地席捲我的意識。

  衡量我在虛無中滯留了多久沒有意義,因為我似乎不處於時間的任何一處。

  但現在,我似乎終於進入了「現在」。許多深埋在記憶某處的感受開始回流,我,開始注意到周遭漫起的微弱、但確實的光線。知覺的延伸正在漸漸形成,不久後我便認出,那是擁有一雙腿的感覺。

  疼痛依然未止息,但從抽象,單一的感受,拓展成為更多細節的折磨。我身軀的某一塊部位正在燃燒,伴隨著身體的撕裂感。對了,那是我的胸腔,而我正試圖……呼吸。

  我必須要呼吸。

  我抓緊剛剛重新牽上的肢體,試圖往上方散發微弱光線的出口遊去。同時,越來越多記憶如泡沫般開始浮現、凝聚,曾經虛幻的臉孔終於清晰了,我認得出他們,他們是與我最親密的人們……即便要叫出名字仍有些吃力。

  那我是誰?我的名字呢……我努力擓起那些泡沫,試圖找回最重要的那一片訊息。

  水面越來越接近了,胸口的灼燒感此時已逼近極限。我的鼻頭終於抵達交界、接著是臉頰、嘴唇……寒涼的氣首次碰觸到皮膚,成為最後一把鑰匙。

  我是……

 

 

  克雷慌張地坐起,大口吸著氣,胸口仍然灼燒著。他讓兩隻手抓著兩側凸出的石製把手,當肌肉施力試圖將自己拉起的時候,一種撕裂的劇痛自兩臂傳來。

  顯然,他的身體正陷在一個石製的……浴缸裡面?渾身赤裸?

  我昨晚有喝酒嗎?不,我睡前在校對政務會議要用的提案文,他想起。

  克雷想叫喚人來,但喉嚨卻不聽使喚,無法發聲。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未免太過狼狽。

  即使如此,一群人的腳步聲突然出現,自後方靠近。

  「向陛下請安,請恕奴才失禮。」

  幾雙手拿著毯子撐上他的背部,使他的身體逐漸離開水面,整個人被抬起。那些人將克雷除了頭以外的部分包裹在內,安置在一旁事先準備好的床鋪上。

  床底的木頭支架裝著幾顆木輪,讓整張床可以被推著移動。

  而在克雷的神智尚未反應過來剛才發生的這一切時,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來到床的側邊。克雷微微轉過頭,斗篷帽簷內的臉是個仍有些年輕的男子,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和那人的年紀相差不遠。

  男子隨即單膝跪下,彷彿遲疑了一下,才說:

  「陛下,您現在一定非常疑惑,但請您放心,這裡是達諾斯皇宮。待會當您恢復精神的時候,臣會立刻向您說明一切。」他的聲音有點生硬,像是在背誦事先寫好的文章,某些字句的尾音甚至在顫抖著。

  克雷向那人眨了眨眼,想說些什麼,卻再也沒力氣起身。

 

  侍者們推著床經過走廊,克雷望著天花板上的各式裝飾,心裡漸漸升起一股恐懼──似乎有些遲了。

  不管那男人是怎麼說的,這裡絕對不是達諾斯皇宮,他暗想。難道他被迷昏、綁架了嗎?現在的他可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他試圖握緊拳頭,但孱弱的肌肉並不允許。

  克雷被推進一間偌大的臥室,而他隨即發現,這裡的佈置與他昨晚入睡的寢室十分相似。但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他掛在牆上的短劍不見了,地毯的色調也稍微不同。這樣的刻意模仿只是讓他的警戒感更上一層。

  那些侍者齊力將他抬下床,攙扶著使他能站在地上,這時克雷沒有什麼選擇,只能按著他們攙扶的方向前進,畢竟每走一步,他的小腿都在顫抖著。最終,他被扶進一旁的一扇門內,這是他的房間原本沒有的通道。

  門後的另一個空間幾乎是純白的,無論地板、牆壁、天花板,都是用一種白色、光滑的磚頭砌成。不遠處的地面放著幾個木桶子,盛滿冒著煙的熱水。

  「陛下,請放心洗個澡吧,有什麼需求,請務必使喚奴才。」一個領頭的男孩子說。眾人紛紛跪下告退後,房間只剩下克雷一人了。

  詭異。這是他心裡唯一的感受。

  我到底在哪裡?我應該要去開政務會議才對……。焦急感逐漸驅走如夢般迷濛的感覺。克雷走向那幾盆熱水,試了試水溫──恰到好處,一旁的玻璃盤裝著他沒見過的澡豆。

  不久後他已經拿起木盆,開始沖洗自己。也許是身上沾附的液體蒸發後開始變得黏膩,也許是在這個陌生之處遇到的人態度莫名其妙地友善。克雷覺得此時悠閒的洗個澡,似乎也沒差了,更何況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渴望休息。若真有什麼對自己不利的陰謀……

  他摸到自己的頭頂。

  連一根毛都沒有,當然了,非常正常。

 

  床邊一角已事先放好乾淨的衣物,克雷套上時仔細檢視了一下,做工與款式確實是宮廷的架勢,但某些部分的剪裁有些奇怪,不過是好的改變,像是襯衣的腰身不那麼緊繃了。

  袖口上以金線縫製了細密的花紋,也就是達諾斯官員的標準識別。

  鳳凰、荊棘、樹莓。紋樣間國徽物一樣不差。

  克雷沿著房間繞了一圈看看,他在櫃子上下翻了翻,找不到什麼尖銳物,連棍狀的傢俱如油燈柱,也被釘死在地上。

  「嗯……」他不自覺地抿起嘴唇。

  叩叩。

  「陛下,臣,宮內司總長求見。」是剛才穿斗篷那人的聲音。

  「宮內司……」克雷喃喃自語著,突然有了好點子。

 

  艾爾文在巨大的銅門前等候,有些緊張地搓了搓雙手。

  只希望巴倫先生不會太過失望,他想,同時反覆思量著各種情況的應對方式。

  一夕之間,自己成為龐大組織的管理者。這一切對艾爾文來說,依舊太過突然而難以適應。

  「請進。」王的聲音依舊有些虛弱,但與他所習慣的,先王的聲音如出一轍。

  艾爾文深吸了一口氣,將門給推開。

  「打擾陛下休養了──」

  房間內不見人影。他隨手扣上門,心中有點疑惑。

  「陛下?」

  沒有回應。

  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一陣劇痛自頭頂傳來,視野被某種黑幕遮蔽,令得他發出一聲哀嚎。

  是桶子!他的頭被木桶罩住了。艾爾文移動雙手試圖取下,但被阻止了。有個人一手掐著他的脖子,另一手牽制住他手臂的任何反抗,一步一步將他抵上牆角。準備抬起腳猛踢之前,他突然意識到現在攻擊他的人一定是陛下。頓時全身肌肉因戒慎而發軟,毫無抵抗意願地踞坐在地。

  克雷,此時正掐著眼前這人的脖子,對於他毫無抵抗有些訝異,但絲毫沒有放低戒備,畢竟以自己現在的體力,在搏鬥中是處於完全弱勢的。

  「如果你敢叫人來,小心性命不保。」他說,同時一手將碎玻璃抵在艾爾文的脖子上。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這裡是哪裡、你是誰、想要做什麼?」

  「陛……陛下,請您息怒,這裡的確是達諾斯皇宮沒……沒錯,請先聽我解釋。」艾爾文的聲音因恐懼而破碎。他早設想過各種形式的反抗,但竟然是這一套……

  「你當我沒常識嗎?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這鬼地方,你們到底想做什麼?」艾爾文感覺到脖子上的玻璃片抵得更緊了,使他連搖搖頭也做不到。他死命回想,想把剛才慌亂之間漏掉的對策拾回。

  「微臣現在不管說什麼,陛下一定都不會相信的。但……先請您冷靜下來,這皇宮裡每一位臣子,一定對陛下您完全效忠!」

  艾爾文停頓了一下,喘著氣。

  「若陛下您願意暫時……再讓微臣苟活幾刻的話,那就請您看看洗浴間裡面的裝潢吧……」

  克雷狐疑地看向那扇門,掐住脖子的手稍微放鬆,某方面是因為自己儲備的體力就要耗盡。

  「微臣的腰帶上繫著一把短劍,請陛下拿去,若我……微臣有任何不軌,還請陛下一刀了斷。」他動了動手指,指向腰間的一個短木鞘。

  克雷小心地伸過手,從中果然取出一把短劍,精密打磨的木製柄上刻有國徽,以銀漆上色。

  「待著,不要拿下桶子。」

  艾爾文感覺到頸部的玻璃片終於移開,暗自鬆了一口氣,幾乎快流下淚了。黑暗中,他感覺到一道血痕自頸部的傷口流下、滲入衣物。

  克雷看著踞坐在地的艾爾文,慢慢地走向他說的洗浴間、推開那扇門。

  「你說這房間怎樣了?」

  「您認得鋪在地上和牆上的那些材料嗎?」他的語調生硬。

  克雷四處看了看。的確從一開始,這種奇怪的材料就引起他的注意,只不過此處詭異的事情實在太多,這並不是唯一值得他多留心之處。

  那是一種像玻璃一樣光滑的磚頭,但純白不透光,可以反照出自己的倒影。

  「那些磚頭,只是貼在表面的一層薄片而已。與大陸東岸產的那些茶具,是完全一樣的材質,是瓷器!只不過製成不一樣的形狀。臣想要說的是……這種瓷片……或者說瓷磚吧,是產於達諾斯──從原料到燒製,都是自行生產的。」

  接著是幾秒鐘的沉默。

  奏效了嗎?艾爾文看不見任何東西,有點焦慮。

  「當然,這項工法應該是由東方各汗國嚴密看守,御用工匠也模仿不來的。但若我說……陛下,將來有一天,達諾斯的福澤將親臨遙遠東方,使各路人貨暢達,使整片大陸任何一個角落,都瞻仰達諾斯都城的明曜呢?」或許是因為危機已經解除,艾爾文的口條愈來愈流暢……

  克雷搖著頭,不會的,這裡不可能是達諾斯……。他走回艾爾文前方,一手拿去他頭上的木桶,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表情看著他。

  「你到底想說什麼。」

  「陛下,如果我說……現在就是那一天呢?」眼前的王已穿上正式的官服,只差一叢茂密頭髮,就與他記憶中的王一模一樣了。或許,更年輕了一些吧。

  艾爾文匆忙站起身來,拍拍自己的後背使衣物整齊。

  「陛下,這一切或許非常難以接受,但您所經歷的『昨晚』,與現在之間,已經相隔了三百八十年。過去的歲月裡,您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之間,使達諾斯的福澤不斷,繁榮永不止息!此處的確並非最初的那座達諾斯城,而是三百七十年前營建的新都克萊因,是政治與商業的中樞。」

  「最後,正如之前說明的,在下是宮內司總長,艾爾文・穆德。」

  他迅速單膝跪下致意,作為宮內司最高長官,艾爾文必須有與王面對面的膽量。

  「而陛下您,將於明日盛典正式登基,是為克雷第三十七世。」

 

二十六

  樹林裡一片漆黑,只有偶爾傳出的馬蹄聲與喘息。

  我坐在馬上,看著前方百位士兵專注於準備各式刀械。

  「各位。」我喊著。高大的身驅停下手邊動作,紛紛看向我。

  「前方十里即是谷口城,那裡你們的弟兄正盡全力作戰,為我們這第二支騎兵創造機會。現在,城內的守衛已被轉移注意,我們的目標不複雜:勝利,拿下谷口。

  明日破曉之時,全大陸的人,那些曾經看不起、鄙視達諾斯子民的王公貴族會知道,不……我們要讓他們知道,這座看似渺小的峽谷中所孕育的人多麼堅韌。我們會讓他們知道,達諾斯人永遠不會被擊倒!」

  語落,每位戰士頓時舉起手中長劍,指向樹林間隱約可見的青天。

  一陣響徹天地的狂吼由此發出。

 

 

  「陛下。」

  克雷睜開雙眼,長桌自眼前延伸出去,兩側坐著十多位穿著紺青色繡銀邊制服的政務官。

  而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自己看。

  克雷有些慌張,他想起了,現在是例行政務會議的結尾,應該由他來做結語。

  剛才自己睡著了嗎?但那些畫面實在不像夢境,自己的精神也充足,不是剛睡醒的樣子。

  右旁最靠近自己之處,總長艾爾文以一種特別擔憂的眼神看著他。

  克雷臉色泛紅地站起,講了些總結與勉勵,接著就讓會議解散了。有些政務官執意要留下來與他私下會晤,但時近正午,便請他們先在宮內用午膳。

  他吐了口氣,離去前又不自覺地望向會議堂裡,他正對的那面牆。

  上頭掛著一匹巨大的綢緞,以國徽與鳳凰刺紋在四角妝點,上方標題卻書:

  《達諾斯帝國輿覽》

  在那圖上,全世界頓時完整呈現,整片大陸,被紅色的絲線鮮明地將幾乎十分之九環繞在內──那,就是達諾斯帝國。唯一尚未劃入行政區的,是東南沿海的群山與座落其間的山間盆地。

  還記得,兩年前當艾爾文初次向他展示所謂「三百八十年後的達諾斯」時,克雷的心是如此沉重。畢竟這怎麼可能?這不是他生活的達諾斯,不再只是山澗旁可愛的小城。

  三萬萬人在這片大陸上生活,所有人,都視他為崇高的王者。他們以為克雷「大帝」英明、仁慈、勤政……。但他不是的,他是一個父王不久前才過世後,莫名其妙成為國王的小毛頭,又不知怎麼地來到了三百年後。突然之間,肩上多了無數他從未造訪的行省、從未謀面的人民。他害怕,他無力負荷這一切,龐大的行政需求使政務會議必須每天召開,還有那些該死的課程……這三百八十年間的政治變遷、各地民俗跟任何新事物,他被迫要全數洞悉才行。

  兩年了,他的每一天仍像是在湖冰上試探下一步。

 

  克雷,以及隨行的宮內司總長艾爾文,還有幾位侍者一同步出會堂,走在過份寬廣的長廊上。

  艾爾文走近克雷身側,毫無理由地壓低聲音說:

  「陛下,剛才……您的狀態還穩妥嗎?」

  「沒事,我突然不知道是怎麼了,讓主政務官們看了笑話。」克雷依舊搞不懂,那些樹林與士兵的畫面……

  「怎麼會呢,陛下一直與主政務官關係良好,臣擔心的是……」

  克雷揮了揮手。

  「還是別提了。你昨晚的匯報上說,稍後會有重要賓客造訪,午膳都備妥了吧。」

  「啊,是,那當然……那人為潘尼亞行省政務官所引薦的史學家,年高德劭。來訪是為請求學術方面的支援。」艾爾文原本想說的話其實被打斷了,有點錯愕。

  「潘尼亞行省。克雷三十一世時簽訂《河米諾之約》,劃為行政區,多設特別治域。名勝為大西聖山、紅溪十二彎。潘尼亞人的民族性踏實,極重學識。其中大西聖山腳下的圖書館,藏書全國最為豐富。」克雷喃喃自語,把兩年來補習的內容唸過一次。

  「陛下,請恕我直言,皇都克萊因所設之國家圖書館,藏書陸續擴增,在半年前已居全國之冠了。除此之外皆為正確。」艾爾文似乎露出一抹微笑,又不敢太過張揚。

  克雷沒再回話,只是嘆了口氣。

 

  迎賓曲與他過去的記憶一音不差,這或許是近四個世紀以來,少數沒有改變的事物。

  而正廳前的繡花紅毯上,一名老者雙膝在地,行了三次跪拜禮。

  「小人皮耶・桑德參見陛下。」

  接著克雷、老者、艾爾文,三人分別入座。

  樸素的小木桌在偌大輝煌的正廳裡,顯得格外渺小而突兀。

  「辛苦您親自跋涉來此,午宴還合您胃口嗎?」克雷不常接觸如此年長的人,儀態特別拘謹。

  皮耶身形矮小,衣著只是一塊斑駁的白布以特殊的方式折疊、環繞身體。他頭上的髮絲與鬚鬢皆已斑白,皺紋使任何表情都難以看透。

  「午宴裡有許多潘尼亞菜餚,各各風味純正。但心裡話嘛……來到谷口,難免想嘗試些中原的美味。」他說著,神情似笑非笑。

  對了,克雷終於想起,「谷口」是在新都克萊因建立前,此地的的古稱。剛才夢中的自己,也曾經說過那詞……

  「這樣啊,那得請您期待一下晚宴了。」他笑笑。

  寒暄了幾句後,克雷從艾爾文手中接過一紙申請文書,若有所思地讀著。

  「桑德先生身為潘尼亞的優秀史學家,我們對於您的研究一定全力支持,具體而言可以幫到什麼呢?」

  「小人談何優秀?不過是個喜歡講故事的老頭罷了,陛下過譽。今日前來……說來有點失禮,事實上是希望能詢問一些有關陛下本人的事。」

  未曾發言的艾爾文聽見這句話時,雙眼忽然睜大了些。

  「我?」克雷頗有興味。

  「是,自那聖泯儀式後,達諾斯的核心便充滿神秘之處。對於坊間流傳的傳說,有許多細節小人想要再釐清。」皮耶正視著面前的王,臉上沒有一絲遲疑。

  「『傳說』啊,這倒是有趣。說實在的,百姓們究竟如何看待我,我也說不上來。要不老先生您先跟我說說吧,有什麼疑問再談。」他想起這兩年來,自己離開宮廷見識的次數居指可數,心頭一酸。

  皮耶挑起右眉,有些遲疑地開口:

  「但……王聲應該是由政府出版的呀。」

  「你說王什麼?」

  「《王聲》啊,陛下,公所親自發放的。」

  老者自隨身皮囊中,取出幾本小冊子。紙質有著程度不一的泛黃,但那達諾斯國徽清晰壓印在書名「王聲」之上。

  克雷仔細端詳了一會,心中越來越疑惑,他的目光投向一旁。

  「總長,你能跟我解釋一下吧?這些書。」

  艾爾文此時的臉色一片慘白,掙扎了幾秒才開口:

  「陛下長期心煩國政,沒有告知是臣罪該萬死,但請陛下聽微臣解釋。國家刊物的發放,都是前君曾經授權,沿用至今的。」他迅速跪了下來。

  他面前的王舉起一隻手,示意樂師停止演奏。

  「前君同意又如何,我跟上一任雖然不能說是不同人……但我跟他做的決定,難道會一樣嗎?」他無奈地敲了敲桌子。

  「皮耶先生,這真是難堪……如您所見,現在的我完全不知情,還請您為我解釋一下吧?」

  那老者笑了笑,說:

  「這可真有趣啊。《王聲》每一年一刊,內容圍繞著陛下。那就請容小人大略說明一下了。」皮耶清了清喉嚨,開始講述一個故事:

 

  天上眾神在看盡人間一切紛擾、征戰後,決定休止這一切。祭司所佈置的『聖泯儀式』經過了七個日夜,使一位年輕的君王獲得新生,那即是克雷大帝,是鳳凰於人間的化身,天神的唯一代表。他勵精圖治,任賢革新,帝國日益強盛。在天神的安排下,廣袤大陸終將歸於一體,邁向恆久不滅的和平盛世。

  然而,受到囚禁的黑暗神心有不甘,儀式之初在他的靈魂中播下一粒種子。每當冬去春來往復十次,邪惡、貪斂、荒淫的念頭便會萌芽,腐化他的心智,最終,帝國之名將埋沒於衰敗腐化的賤泥。黑暗神渴望讓大陸再度陷入領主割據,烽火連天的戰國,自己即可趁勢再起。

  為此,十年一次,大帝將再次化為鳳鳥,他一躍而起,毫無畏懼地飛向太陽。他將燃燒、化為最純淨的灰。而待日出之時,嶄新、卻又無比熟悉的克雷大帝終將重生。

 

  此時,一位侍者端著三個茶杯置於桌上,裡頭裝了淺褐色的茶水。

  「請用。」克雷將其中一個杯子遞與皮耶。「穆德,你先起身吧。」

  艾爾文此時仍然雙膝跪地,他遲疑地坐回椅上。

  「你應該是知道的,我對於這種事情的看法是什麼。」克雷拿起一本書在他眼前晃了晃。

  「陛下……在統治根基尚不穩定的邊疆,您要明白,這些措施是必須的。必須樹立威望,政務官的行政才有空間。」艾爾文的聲音發抖,顏面蒙上一層鐵灰。

  「我從來都不是靠那一套,你應該很明白。」

  在艾爾文能夠回話之前,克雷決定將注意轉回喝茶的老者身上。

  「潘尼亞行省的政務官若讓你們有任何委屈,我發誓,一定會好好處理這些問題。但是……您說您今天的目的是要釐清書中的一些事情,對吧?」

  「陛下能為小人的家鄉思慮,小人已經相當欣慰。確如陛下所言,小人本次前來,只希望能確認《王聲》裡的傳說究竟有幾分真實。」

  艾爾文見狀,慌忙地湊近克雷左耳旁:

  「陛下在此事上務必小心,現時國家擴張快速、根基尚淺,王室機密若被他人掌握,只怕外敵環伺時,可直搗要害。」

  「這些我當然知道……」

  皮耶看得出,克雷的內心正在掙扎。

  「小人前來時已有覺悟,即使此後的人生將失去自由也在所不惜。陛下可以永遠扣著這份研究,直到諸位認為它得為世間所知的時候,再行釋出即可。」他的語氣平靜,彷彿早就決心要與研究同葬。

  克雷望向艾爾文,希望他能夠同意──即使他自己完全有權力忽略他的意見。

  而那總長正思量著,想起自己的前輩巴倫先生告誡他,有關皇室與聖泯儀式的問題必須是秘密。他知道自己現在若不同意,陛下也不會獨斷專行的,他就是這麼……奇特的一位君王。

  「桑德先生,您真的願意這麼做……只為了一份研究?」他問。

  老人笑了:「我既無牽掛,餘生恐怕也剩無所幾,若能在死前一了著書之願,就再好不過了。」

  克雷和艾爾文對望了一下,最終,艾爾文慎重地點了個頭,似乎記掛了千思萬慮。

  「今後,請把皇宮當作您的家,研究上或生活上有任何需要,我們一定全力協助。」克雷起身,握住皮耶的手,他由衷敬佩起眼前的老者。

  這時,侍者送上了以瓷盤盛裝的三塊樹莓甜糕。

  這也是沒有隨時光消逝的一道甜點,克雷暗想。

  「那麼現在該回答您的疑問了,我想就由我來說明吧。」艾爾文說。

  「簡單的說,刊物的內容大致正確,各種歷史事件皆有考據。只不過在一些細節上加以修飾,或者說……神化了。這樣說雖然有點不客氣,但吾國的皇室體制史無前例,而這一切的關鍵並不是天神眷顧,而是一樣與您的家鄉密切相關的物品──欽元石。」

  皮耶從囊袋取出記錄的冊子和筆具。

  「小人確實有耳聞,那是出產於大西聖山一帶的礦石,對嗎?」

  「對,在四百年前,克雷一世的父親凱特羅先王在位時,祂便已經出土了,後來經由商貿輾轉來到當時的達諾斯城,成為皇室收藏。此時的宮內司總長厄斯特沉迷於鬼神之學,對於這塊石頭產生極大的興趣,他相信欽元石可以為他的君王帶來……永恆的生命。」

  克雷在心中苦笑,什麼永恆的生命嘛。

  事實應該是在每一次重生之間,他都離自己熟悉的現實愈來愈遠吧。

  「近乎奇蹟的是,厄斯特真從古籍中還原出使用欽元石的正確途徑──他稱呼為『聖泯儀式』的工序。可惜的是,在他能夠準備完全之前,凱特羅先王隨即因為狩獵時的意外去世,克雷陛下繼位。開始掌握國政的十多年,陛下展現了他在方方面面的絕佳能力,原本只是小城的達諾斯逐漸走向向外擴張一途。」講到達諾斯的興起,艾爾文的語氣有些得意。

  「但是。」他又沉了下來。

  「黑暗神,那並非只是一個比喻。繼任後的第十二年,據厄斯特的記載,那時的陛下……產生了一個想法。」

  「想法?」老者飛馳的筆跡停滯。

  「是,這個想法不被允許流傳下來,但據厄斯特所言,那是個『危害國家安全、致皇室大權旁落於賤泥中』的危險想法。最終,陛下與所有政務官產生對立,厄斯特是一個對達諾斯極度忠誠的人,於是他用欽元石強迫執行了聖泯儀式。

  他所謂永恆的生命,不過就是靈魂的操縱術罷了。我不知道桑德先生您個人的宗教觀點,但……我只是在告訴您讓達諾斯得以屹立至今的事實。」

  「我洗耳恭聽。」皮耶神秘地笑了。

  「生命中的每一種經歷看似已經消逝,事實上都以某種形式被儲存、篆刻在靈魂中。欽元石的作用,就是儲存靈魂,更使其可以被『逆轉』、被調整到已經經歷的任何一個時間點。即使是肉體……也可以在此過程中被影響,回復成相應的樣子。厄斯特藉聖泯儀式,將陛下的魂逆轉為剛繼位的狀態,二世降生。

  私自執行國家級儀典,這原本應該是叛國重罪,但重生的克雷二世赦免了拯救國家的他。二世的時代展開了,但沒有人想到,在同一個時間點──繼位後的十二年,二世依舊腐化了,受完全一樣的思想侵擾著。」

  「您要說的是,這是一種命運嗎?陛下的……改變註定會發生?」皮耶說。

  艾爾文微微點了頭。

  「厄斯特先生很困惑,認為這是一種安排在陛下魂魄中的命運,稱作『彗星』。當時辰一到,這樣的思想便會毫無來由地產生。他覺得……天神為達諾斯安排了註定死亡的結局。」

  忽然他停頓,轉向圓桌的另一側。

  「陛下,之前我沒來得及說。上午的會議上,您看到了自己帶著兵出征的畫面對吧?」

  克雷驚訝地眨了眨眼,一時說不出話。

  「若我說,每一世重生的王都看見一樣的景象,而且都是在一樣的時間點呢?歷任宮內司總長都負責記錄著這些事情。那些畫面是陛下原先的人生,在克雷一世時……」

  「那是谷口戰爭!」克雷喊了出來。

  他終於連接上了,那畫面完全符合他所學,繼位兩年後改變達諾斯命運的關鍵戰役。就是在拿下谷口之後營建了新都克萊因,獲取地理優勢之下,達諾斯方有今日盛況。

  說話的人是自己?那是他原本應該經歷的……

  他想起了厄斯特,在他記憶中的過去裡,父王與長兄剛過世時,是他在關切他的情緒。他是一個忠誠、愛國情懷有些過剩的好人,但他未曾向自己提過任何有關那石頭、或者長生不老一類的事。

  「但厄斯特不會讓彗星再次降臨,那時他已經年老力衰,即將辭去總長之位了。他再次以守護國家之名將陛下的魂魄逆轉,最後建立全新的體制,規定每隔十年,在陛下尚未沉淪之前,就必須要重新執行儀式。陛下會以初次繼位的狀態醒來,統治著達諾斯一直到彗星降臨的前兩年,達諾斯的時光將永遠停留在陛下最為強盛的十年間。」

  克雷嚥了一口口水,他不知道當儀式再次被執行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是像死亡那般嗎?就像他作為無知的個體重生之時,三十六世的意識就這麼……消失了嗎?

  艾爾文此時則在心中暗自苦笑:而我至今還沒有擔下這責任的能力。

  巴倫走的太突然了,整套儀式只完成一半,而他繼任後做的只是收尾罷了。

  他有好幾次絕望地認為,自己沒有辦法獨自完成整套儀式,沒有辦法做到所有總長都曾做過的……他沒有辦法看著陛下在他手中逐漸被泯滅、被淬煉為最單純的靈魂形式。

  血的顏色曾經瀰漫著他的惡夢。

  會談止步於此,皮耶闔上筆記後恭敬地謝過兩人,艾爾文吩咐侍者替他準備房間與生活所需。

  「皮耶先生,雖然今後您的行動必須受限,但您永遠都是我們的貴賓,若研究或生活上有任何需要,宮內司和國家圖書館必全力滿足。」克雷說著,但還有……

  有點難為情,他一時語塞。

  「還有……如果我今後在史學上有想商討之處,可以……向您諮詢嗎?」

  「陛下何必客氣呢。能留在這裡完成研究已是萬幸,若小人能為陛下做些什麼,必定隨傳隨到。」

  兩人過於客氣地互相推託了幾句,最後由侍者將皮耶領去另一處了。

  「陛下,稍後還有育化司的政務官想與您談談。」艾爾文說。

  他是不會忘記這些行程的,而克雷只能微微點頭。

  還是先把桌上的樹莓甜糕吃掉再說吧,他想。       


                                                                                  =接續閱讀= 克雷三十七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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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庭梧|臺南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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