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太陽是一棵大樹,行星是繞著大樹跑的人們。有時我們會看見別人跟自己方向相同,有時也相反。占星稱此為順行或逆行:順行代表命運某功能順利運作,逆行則代表內縮或限制。但其實沒有誰真的轉換方向、掉頭「逆行」了,各自仍在各自的軌道上前進,只是當我們觀看他者時,常被這些片段時間裡的風景困惑。
然而最外圈、邊緣的他者,也是看著內圈的他者順行又逆行的循環,可能還會困惑於眼前那些移動、交會、錯身而過,竟如此庸碌而倉促。
冥王星繞行太陽一周需時248年,超過人類壽命數倍,許多畢生無法親眼證實的運行,都發生在遙遠的某處。天文望遠鏡捕捉到的光其實來自過去,也走向未來。但我們總是習慣以當下為當下,誤將片段視為永恆。
讀《給冥王星》時最常反問自己的,是人什麼時候可以被評價?驟下的結論是否都是言之過早的閃躲、抵抗、在時間之海裡刻舟求劍?會不會我們當下的困惑、失意,甚或是悲傷快樂,都只是某個片面之詞。
文學寫作常是把意義寄託、附著在文字之上。但在張惠菁的書寫裡,時空裡的人事物,都有其自我運行的軌跡,並行、交會、逆行錯身的一瞬,某種洞見閃現。在此窺見真實的瞬間,種種原本看似散落一地的瑣事、史料、跡象,便自然組合起來,成為時間的關竅。這近乎凝視日常的微觀方法,發覺背後隱隱連結的是更大的敘事或軌道。不必費盡心思動用意象、修辭、捏造比喻、創造虛像,向著讀者明示暗示。這對我而言不僅是散文書寫最困難處,也是觀看生命本身最艱困之處。
2006年冥王星自天文舞台降級,但它並不因為人類定義而停止運行,從宇宙消失。2008年出版的《給冥王星》是捎了一封信,給時間與空間的遠方。當年初讀此書是大學之時,最引起共鳴的,是那些以為自己守在安全的城堡裡,但實則是被圍困在牆內而不自知的群像。如同〈假面亞歷山大大帝〉裡不知為何遠征的亞歷山大、〈清十郎的抉擇〉裡被道場繼承者命運圍困的清十郎、或是〈祖母綠〉裡被聰穎面具包覆的天真的沁兒。然而困局也給人突圍機會,長出相對應的力量。像是〈許多人的傳奇〉裡少了聽覺反而能傾聽自我、另闢蹊徑的佐佐木小次郎,或是〈一句沒聽見的話〉裡巧妙運球繞過內心暴亂的席丹。再次細讀此書是多年後,恍然照見自己亦是被時間圍困的那一個,當下不得不學會的酬酢進退、忍耐、或者抗拒。曾以為取得一輩子堪用的武器,但昨日手中的利刃亦鏽成明日的廢鐵,不留意還劃傷自己,滿手鮮血。
或許你我都是被圍困的人,時間對你我而言是越走越深的迷宮。那在過去與未來的黑暗中留下一瞬之光而又隱身的某個機緣、某個人、某個不明所以的眼神、某句不中聽的話,早早替你打開了出口,但被當下迷惑的我們,沒意識到近在咫尺的門。
而今再讀《給冥王星》,發覺自己終將能夠擱置那些瞬息而來的資訊、念頭、似是而非的說法,欣喜於自己漸漸辨識出生命中曾顯現過那些出口的暗記,被挽救或接連錯過,都是命運的安排,當下,必然是看不清佛陀自極樂世界垂下蜘蛛之絲的用意的吧。但若將時間如金塊般捶打、展延,乃至無限的長與寬,我們也能參透他者在自我裡順行和逆行的意義,而自己也在別人眼裡成為命運的參數之一,個人的軌道又是如何涉入群體的運行。文字的救贖,發生在這「終始古今,深觀時變」的一刻。
張惠菁不只在〈為了追見一節竹子〉寫過蘇軾,其他文集裡也出現過蘇軾的身影。我總會想起大學時讀蘇軾寫「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誤以為是書生不得志的酸氣。但多年後想起,更喜歡末二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了悟此身非我所有,放下對片段的依戀,才有看破世事的曠達,就地自由。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們都是虛空燦爛裡的一顆星,乘著小舟穿過時間。所有皆過眼,過程即彼端。
作者簡介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散文集《我的蟻人父親》、《普通的戀愛》,曾獲臺北書展大獎非小說類首獎,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覺得長大是一件好事,好在我們終於可以放心地忘記自己,長出耳朵,聽世界的聲音。最新著作《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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