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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寫的那個「東西」──讀村上春樹《第一人稱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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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第一人稱單數(深夜酒吧限定版)

第一人稱單數(深夜酒吧限定版)

村上春樹這個小說家,有一半的傳奇性來自他的嚴謹與自律,從出版速度到生活細節,「村上學」的討論,至今未歇。村上的最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2020),集結了過去四年間發表的短篇故事。將這一本短篇小說集,與這二十年間的其他作品相比,似乎確實多了一些「東西」(註),在小說中幾欲穿透,卻未曾真的現形。我只能試圖伸手去指認,那一條隱隱綽綽,或許有些人也發現了的、紀念與悼亡的軸線。

(註:不論是否讀完《第一人稱單數》,想邀請你在本篇文章中,自由地把每一句「東西」,填入你認為最能與它對應的事物。)

自2000年後,村上春樹大略維持著一本短篇集接續兩本長篇小說的書寫節奏。短篇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2000)後,他交出長篇海邊的卡夫卡(2002)與黑夜之後(2004);接著是2006年的短篇集東京奇譚集,與長篇1Q84(2009-2010)、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2013)。2014年,出版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短篇小說集後,2017年無意外地交出長篇刺殺騎士團長。此後數年,村上春樹也邁入了70歲,似乎以某種「回望」之姿,決定在下一部長篇之間,開始訴說與書寫自己,從自傳散文棄貓到這本《第一人稱單數》,我開始感受到了他的「時間」。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海邊的卡夫卡(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套書)

海邊的卡夫卡(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套書)

黑夜之後

黑夜之後

東京奇譚集﹝新修版﹞

東京奇譚集﹝新修版﹞


1Q84(BOOK1+BOOK2一套兩冊不分售)

1Q84(BOOK1+BOOK2一套兩冊不分售)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刺殺騎士團長 平裝套書

刺殺騎士團長 平裝套書


身為職業小說家

身為職業小說家

喜歡村上短篇與長篇的讀者,各擁山頭,或許於他自己,就如他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中所形容,一個小說家的成長過程可以分為「剃刀/柴刀/斧頭」。初識創作的小說家,運筆如剃刀,鋒利卻無法經久、承重地寫。等到柴刀時期,才有能力處理較大的「木頭」做為小說主題;直到終於成熟,小說家便能拿起沉重的斧頭砍樹(比如長篇小說般龐大複雜的挑戰)。經歷了不同的器械時代,如今的村上春樹已嫻熟重兵器,尤其在短篇中,更能感受到他的越發輕盈。《第一人稱單數》裡的小說語境,就像以大斧,輕巧舞落一整片森林之葉。掉落的每一葉面,都開始有了秋末的顏色。

回望青春的悼亡

不能回望的故事與警語,不只存在於鬼故事。不顧耶和華的忠言,回望如羅德之妻者,只一眼的代價,便是化作鹽柱。《第一人稱單數》像是許多回望者的聚所,卻不只是回望故鄉或故人,更要頻頻回首青春,不懼不怕。從〈石枕下〉寫男子憶起大學時代打工相遇的文學少女,一夜枕席比不上少女的一本短歌集;到〈與披頭同行〉(With the Beatles)寫年少時的初戀女友,原來在長大後的某個時間節點裡,選擇離開世界。無從得知與追查的死亡,與不告而別一樣令人不適。在許多篇故事裡,村上以青春映照老去:「人在瞬間就老了。我們的身體無法回頭地時時刻刻步向殞滅。當我們閉眼片刻,再次睜眼時,會發現許多東西已消逝。被深夜的強風吹襲,他們──有既定名稱的和沒有既定名稱的──全都了無痕跡地消失了。只剩下些許記憶。不,就連記憶都不大靠得住。」那些在書裡出沒的男孩與女孩,他們看似青春的背影,其實是小說家的目光追尋,一字字寫出他一次次的回望與悼亡。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有形無體地貫穿了這本小說。

棄貓 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

棄貓 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

悼念的具體處,也有如〈養樂多燕子詩集〉裡一邊表白著棒球(與黑啤酒),一邊循著如《棄貓》般的記憶回溯少時與雙親的生活。然而更多時候,念想不過是種無以名之的「東西」,總有一些什麼,在言語或思緒都飛散後,留下了。許多故事,看似在談音樂與幻戀過的女性,其實村上春樹也藉著小說,坦白說了:但真正在那裡的,雖包含音樂卻超乎音樂,是更巨大的某種東西。而那種情景,在一瞬間鮮明烙印在我心靈的相紙上。被烙印的,是某一時代某一場所的某一瞬間,只有那裡才有的精神光景。

正如同〈查理帕克演奏巴薩諾瓦〉(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故事中的主角虛構了一張夢幻專輯,便是一種在真實中虛構;那麼〈奶油〉,藉由一場有邀請卡、時間與場地,卻不曾真實舉辦的虛幻演奏會,挑戰的就是如何在虛構中真實。這兩篇故事,是小說,也在探討小說。可還有許多看不到與無法定義的東西,才是村上想告訴你的:「奶油中的奶油」(意思就是最好的東西。人生最重要的精華─那就是『crème de la crème)。

生命的意義在意義之外

這也不是村上春樹第一次討論意義與無意義間的關係。我一直深切記得,他在《海邊的卡夫卡》裡寫著:「暴風雨結束後,你不會記得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結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當你穿過了暴風雨,你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了。這就是暴風雨的意義。

給不滅的你 1

給不滅的你 1

〈奶油〉裡,找不著演奏會的主角,在路邊的小公園巧遇了一個老人。古怪的老人卻問他:「有好幾個圓心,不,有時甚至有無數個,而且是沒有外圍圓周的圓。這樣的圓,你能想像嗎?」苦思如我,被困在這樣的圓裡久久。直到看了一部喜歡的日本漫畫,大今良時給不滅的你。在裡頭,主角最初的型態就是一個球,或是說一個圓。「最初就是一個球體。這不僅僅是一個球體,它能夠複製、攝取、變化成世界萬物的姿態。」而後,球有時化成了狼、少年、女孩,甚至其他物種。凡是身邊逝去的生命,都變作了不滅的他,雖然暴風雨未曾結束,暴風雨究竟是什麼?一樣無法測定。即使如此,意義也不在這裡,或許就如蘇俄作家高爾基海燕裡寫下的詩歌:「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村上春樹製造了許多小說的暴風雨,不是為了具象化意義或人格,而是在以小說思考,只有思考這件事,才是真實的。「思考有好幾個圓心而且沒有外圍圓的圓。唯有付出那種流血流汗的認真努力,才能夠逐漸看見那是什麼樣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或許和創作一樣,小說並不真的代表什麼,最矜貴處不過是創作本身。村上春樹在2004年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這麼說過:「創作的妙處就在於,你可以醒著做夢。如果真是夢,你無法控制它。寫書時,你是醒著的,你可以選擇時間、長短、一切。⋯⋯如果是真的夢,就無法這麼做。

第一人稱單數的「我」


《第一人稱單數》匯集了八則清醒夢。小說家的捕夢網張開,也有延續如《1Q84》翻玩喬治.歐威爾名作1984諧音,或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挪改海明威沒有男人的女人們,這般村上式的惡趣味在其中。《第一人稱單數》直接與英國作家毛姆在66歲完成的短篇小說集,使用同樣書名。毛姆提出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與傳統「第一人稱主視角」的小說寫法之外,還有第三種更理想的寫法,即「作者用第一人稱講述故事,但他並不是主人公。」這也是兩本同名小說,跨越時地語言,唯一對齊處。

那個「我」做為第一人稱,在八篇小說裡遇見的所有人,幾乎都是故人,即使存於現在,卻也總能把自己拉往過去。同名篇章〈第一人稱單數〉,主角「我」在春夜滿月裡的酒吧中發生了一段質疑自我的邂逅,獨自喝酒遇見的鄰座陌生女子,卻對自己充滿惡意與指控,究竟「我」在哪個時空之中,與她產生了交集?小說裡的「我」在鏡中凝視自己,竟也越看越不像「我」。「有這樣第一人稱單數的我存在。只要稍微選了一個不同的方向,這裡想必就不會有這個我。可是映現在這鏡中的究竟是誰?

從「第一人稱單數」看向的人與自己,無限地相互交融,如同日版與中版書封寫道的:「第一人稱單數是切取世界某個斷片的單眼,切口越多,單眼就越會無窮交錯成為複眼。到那時,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我。以及,對,你也不再是你。

這本書,也是村上春樹的哲學世界。我私心偏好的一篇〈謝肉祭〉寫人生某段時間,「我」遇見的一名醜女,從醜陋出發,探索的是與之相對的美,也是與外在相對的內心。可那些人的記憶,坦白了說,「只不過是我瑣碎人生中發生的一組小事。如今看來,是人生中稍微繞點路的插曲。即使沒發生那種事,我的人生想必也和此時此刻沒太大差別。」這八篇故事,其實都是這樣的故事。某些荒誕的感受,其實更是來自村上春樹刻意貼合了現實去寫,那些被夾縫偷走的時間、約好卻無人記得的往事、記得人卻忘了名,曾經說好的幸福呢?種種只存感受,卻忘了一切的瞬間,全都來自現實感,而不是超現實。

這些不重要且無名無處的東西,總會如〈謝肉祭〉結尾寫的:「些記憶,在某個時刻,想必會穿過遙遠的漫漫長路前來造訪我,並且以不可思議的強度撼動我心。猶如秋末的晚風,捲起森林的樹葉,令原野的整片芒草一齊伏倒,用力拍打家家戶戶的門扉。」村上春樹70歲後寫的小說,開始將那些小說中的「我」,帶回某個時刻(比如18歲前的夏天)。越露青春的書寫,越顯老去,偏偏只有經過時間,也才能召喚過往,讓那東西,穿越某個相似的夜晚返來,措不及防,揮之不去。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所以把故事交還給過去的聲音。


第一人稱單數 (電子書)

第一人稱單數 (電子書)


作者簡介

1987年生,台灣台中人。 摩羯座,狗派女子。

無信仰但願意信仰文字。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 目前就讀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班。 曾獲台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文化部年度藝術新秀、國藝會創作補助等獎項。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 2017年出版《寫你》, 2020年出版第三號作品《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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