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令人感到幸福的事物也會令人孤單。
──〈襪子〉,《小物會》
我好似記得,自己也養過一隻烏龜。
那隻烏龜不太親人,每當我欲以衛生紙擦拭他的脖頸背殼,他總是警戒地縮頸入殼,以不甚友善的力氣,張嘴撕扯纖維的邊角,或我的指緣。
烏龜無齒,但咬合力出奇強韌。我曾獨自出門旅行兩天,回家時見到龜澱澱地沉在缸底,兩日份的飼料悉數滅亡。我敲敲缸壁,龜憊懶地半睜眼,意味一絲龜息尚存。
由於天性的沉默,龜是多麼容易被遺忘,被忽視,甚至被無理由地放棄。我們信任龜驚人的忍耐,彷彿一切苦難與冷漠,在龜而言不過是最庸常的重複,但若是一隻龜成為了兩個人,承受著情感的苦難,飢餓,寒冷,藉著龜的被遺忘或遺棄,我們遂成為龜,不言不語,不生不滅,舉步艱緩地,慢慢地原諒了那些不好的時光。
因此,讀〈烏龜〉時,我感到那難以言詮、是故舉重若輕的悲傷──面對生之傷心,夏夏一向輕寫淡描,那輕淡之中,卻有著沉如鑄鐵的哀愁。〈後巷〉一篇亦教我印象深切:在陽光普照的表面之下、陰闇之處,看似綠意籠罩的日常,一轉身卻是滿巷滿樓的廢物棄碎。我租過無數緊鄰著防火巷的房間,對眼便直窺對樓窗內擺設人影,我們盡力維持房內一塵不染、窗明几淨,而鄰巷的那窗總是緊緊閉鎖的,甚至因為懼怕那巷的黑暗潛入屋中,而懸上一串串檜木象牙製的神牌佛雕。
然而,黑暗終究只是黑暗本身,即使我們置身光照之處,它仍緊隨身畔,在我們衰弱,悲傷,寂寞的片刻,如狡獪的冷雨打進眼睛,致使淚流不止。
夏夏的字,總是滿溢著微細如燭光顫索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瑣事,關於自己的,關於他人的,關於離去者,駐步者,失落者和憂傷者,就如〈撲滿〉裡,夏夏寫下:「一些微小的物件,事件,片段,就是一天的全部。」藉由細節的勞動,認真地膜物,我們權且地獲得微小但確實的救贖。〈洗衣機〉一篇中,因為不堪冬日手擰牛仔褲的徒勞不堪,而購置了一臺二手洗衣機,從此生活裡便有了乾燥與明亮;每回洗衣,彷若一日歸零,一切如新。這是日常必需的儀式,這樣的儀式也體現在〈衣櫃〉一篇裡:那些合身的、繁複的、層紗織就的美麗衣裳,是一批又一批暫且安身的肌膚,當現實緊迫得逼人無暇多慮,那些荷葉邊,珍珠鈕釦,飄揚紗裙,繫帶高跟鞋,收腰小西裝全不得不黯然退場,收束在衣櫃暗不見光的最深處。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眼淚,倘若連淚也無暇可流,我們還可以換上一件輕簡耐磨的牛仔褲,踏過雨後的水窪,擦過水泥的粗糙,而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除卻身外之物,就是扎根於肉身、無計擺除,只能一再設法整頓體面,隔了不久又復亂無章法的身內物事了──與其說是根植於膚表臟腑的物件,也可以稱做一種意料之外的生存狀態,譬如不斷生長又掉落的長髮,一根增衍成一捲又織纏成一團,終究成為堵塞心頭而不得不除之務盡的廢物──對於頭髮,我有著特別警醒的潔癖,從梳齒、排水孔、床單、枕褥以至桌面地板,每根從頂上脫落的髮皆為讎敵──那已脫離了生命體、自成一頑固角質線條的毛髮,總教我感覺不潔且寒毛直豎。
生而為潔癖患者,想來是不適合蓄養一頭毛躁髮流的(除非擁有一臺功能齊備的掃地機器人),但無論是多麼行徑怪癖之人,也無可迴避地總需要一盞燈。〈電燈〉之中,夏夏將電光比喻做神光,有時神光不須普照,僅足以靜靜地捻亮某人的心,當離家萬里,身如浮萍,一盞惟獨因你而輝耀的、沉靜而忠實的燈光,難道不是神所降予的隱喻?
寬容的隱喻,足以成就萬物,而事物的力量,則構造、支撐著我們的度日如年,鏡花水月。《小物會》以不言之語,向我們傾訴每一微物所納含的細小神蹟。一物一宇宙,藉由物與人的交會和觸碰、重量和記憶、溫度和餘漬,我們於焉悟得日常之內,反覆搬演的晝夜朝夕,也許都是永不重來的一期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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