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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護歷史暗面的,或許正是「歹咪啊」啊!關於《蛇郎君》《水鬼》《魔神仔》的一點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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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太陽花運動以後這幾年,伴隨著臺灣社會對於主體意識的追求,我們的小島似乎重新出現了一種返歸「本土」的熱情。青年世代渴望知道更多臺灣民族的身世,寫作者也帶著使命感來向大眾揭示被忽視的往昔。於是一時之間,不管是日治時代、原住民、戰後民主運動、母語復振、地方民俗、山海生態、本土農業……「臺灣」的方方面面又一次成了顯學。這也許是1970年代鄉土文學運動後,文化界再一次搜羅史料與證詞,試著找回那些被汙衊的、被遺忘、被掩埋的豐饒本土。

儘管如此,在這「二次尋根」的氣氛中,仍有一種多少有些另類的追求──例如引起轟動的電子遊戲《返校》、打入國際市場的影集《通靈少女》,當然還有這幾年來,青年小說家們開始以妖魔鬼怪、鄉野奇譚、都市傳說為題材,寫作那些幽居於臺灣歷史暗角的鬼魂。換句話說,所謂「好兄弟」、「歹咪啊」被有意識地帶入光天化日。

返校 影集小說(博客來獨家書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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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 (藍光BD)(Deten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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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少女(共6集) DVD(The Teenage Psych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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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真要說起來,影視與文學等創作者對於「妖怪」之興趣,在上述這種「二次尋根」的氣氛中,仍有些微妙的扞格。

第一個格格不如的理由當然是,所謂「妖怪」,本該是社會在現代化道路上,逐漸被理性文明所驅趕的迷信跟幻想。第二個理由則是,在人們有意識去復興、重構的所有關於本土的美好事物裡頭,妖怪畢竟是一種「邪惡」的存有。

當然,我們關心、喜歡臺灣妖怪,倒也不一定要有什麼「正當」理由。近來因「考察地方神怪」寫作計畫,而逐漸在本土奇幻界闖出名號的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這次一口氣推出三本想像力大膽奔放、情節跌宕曲折的「妖怪小說」。瀟湘神《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天野翔《水鬼:橋墩下的紅眼睛》、長安《蛇郎君》,三位工作室成員各自寫下一位在地妖怪的傳記,打算向國民介紹更多屬於這塊島嶼的神祕體驗。

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

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

水鬼:橋墩下的紅眼睛

水鬼:橋墩下的紅眼睛

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

蛇郎君:蠔鏡窗的新娘


若從故事中的時間跨度來看,《蛇郎君》的背景是1935年臺中大地震、《水鬼》發生於1985年民進黨組黨前夕、《魔神仔》則是提到2015年臺裔日籍小說家陳舜臣過世(這三件史事也是系列重要背景)──從殖民時期、威權年代、當代民主社會,雖然湊不滿整數,但80年的光陰幾乎也算某種「百年追求」了吧,只是小說家的目標有些怪異,三個故事都是「傳主」的翻案文章,這次異聞工作室打算將牛鬼蛇神從世俗汙名中拯救出來。

先來說長安的《蛇郎君》。該書講的是在日治時代,沒落望族沈氏一家,為了取回曾經的榮光,決定把美麗過人的么女香香,嫁給從未謀面的神秘外地名門。長女翠玉在婚禮中察覺有異,暗中調查這樁不對勁的婚事,但是沒料到兩位未成年少女渴望婚姻自主的小小願望,甚至為神明所不容。而故事中唯一「正直」的男性,竟是化身為青年的「蛇妖」,反而是看似慈愛的父親,從頭到尾都貪圖買辦婚姻中的利益交換,為此不惜「賣出」親生骨肉。多麼諷刺啊,父權「尊長」的品格尚且不如素昧平生的妖怪。

而天野翔《水鬼:橋墩下的紅眼睛》,則回到服役男性都熟知的「軍中鬼話」。在金門等待退伍的廖進良,對於摸黑取人性命的共匪水鬼向來毫不懼怕,只因為童年曾在溪邊,眼睜睜看著水鬼「抓交替」溺斃自己的兒時玩伴。然而,隨著故事進行,我們才發現水鬼的殺傷力實在有限,反而是小溪上游工業園區帶來重金屬的汙染,才害得摯愛之人染上致命惡疾。最諷刺的是,在廖進良失去理智打算用暴力來「報復」汙染園區的資本家族的當口,在溪中安居多年的「水鬼」,反而拒絕了這份人心墮落的貢品。這位妖魔顯然比資本主義和黨國體制更為善良。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部《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小說家瀟湘神已有多部質量俱佳的奇幻妖怪創作,而在這部構思精巧的新作品中,機師陳鑫垚在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中離奇失蹤,記者羅雪芬來到安靜的南方澳進行調查。當讀者與羅雪芬一同拼湊小鎮裡的蛛絲馬跡,這才恍然發現,原來失蹤的陳鑫垚其實是「滯臺沖繩人」的後代,在他成長過程中,陳鑫垚從想念家鄉的阿嬤那裡,繼承獨特的「沖繩人」認同,那是既不願當日本人、也不想當臺灣人的搖擺心情。而在遠古時代出沒於與那國島和臺灣東岸之間的「魔神仔/Shikkii」,則實現了沖繩後裔的心願,用魔法的力量把遊子送回故鄉。

寫作《魔神仔》的苦心顯然有點複雜。如果從社會安全的角度,小說中並沒有人命因為這位好管閒事的海中魔物而受害,然而,「魔神仔/Shikkii」那時空搬運的法術,卻呼應著臺灣在「海洋東亞」中的特殊地緣位置,甚至讓那些不願被「現代國家」框架侷限的人,有機會逃離國族主義的角力。

回到我們前面所說的,所謂「透過奇幻小說讓妖怪現身的百年追求」──從日治、威權到今日,這座島嶼在朝著「現代文明」邁進的時候,從未免疫於「社會進步」的副作用:比如殖民者的家政學校,並未將女人從婚姻賣淫下解放,反而抬高了淑女的購買價格;又比如解嚴時期的出口工業特區,餵飽了資本家的口袋,但也掏空了農民的身心健康;當然還有,數百年來曾交往中國日本、曾被美軍託管、二戰前一直與臺灣有密切往來的與那國島居民(沖繩人),只因為中日戰爭的勝負,他們就任意被指派為「日本人」或「中華民國人」,而失落了自身族群的獨特系譜。

所以當我們併讀這三篇帶著瑰麗想像的妖怪故事,不難發現三者的共同特點:超自然靈異現象反而是人間苦惱的救贖。無論女學校、資本主義、還有民族國家,它們也可能是時代的症狀而不是解方。所以這三個別有深意的「鬼故事」,暗暗指涉了臺灣人在「追求現代化」過程中,沒有因社會進步而受惠的某種「精神官能症」──所謂「妖怪」正是「現代性」的鬼魂。

就此而言,妖怪小說的底蘊,當然也跟所謂「庶民經驗」聲氣相通。這三篇故事,只由女人組成的深夜送親隊伍、軍隊中混合了霸凌和義氣的男性情誼、拒絕王爺欽點乩身職責的鄉村青年、東海岸漁村與沖繩諸島暗通款曲的走私冒險,這些小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音容笑貌,其實就是國民教育不會特別著墨的「草根文化」。當我們試著去思考「何謂臺灣歷史、何謂臺灣經驗」時,首先想起的往往是「歷史大事」,而且還是促成國家民族進步發展的「巨型事件」,然而小說中不無怪誕、有些獵奇的神祕場景,其實才是弱勢群體或者社會邊緣獨有的「臺灣經驗」。

與其說,妖怪帶來不可知的恐懼,更不如說,官方核可的歷史紀錄,有太多情緒和感受沒有被載入史冊,因此,民間世界採用了傳說、怪談、鬼故事的形式,具象化了共同體底部那些很難被廟堂承認的集體潛意識。特別是,如果這類感受超過了理性和計算,甚至承載了特定群體與官方體制摩擦的不愉快經驗,說妖論鬼就成了銘記夢魘的一種隱喻。

且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何需要虛構一個,名為「妖怪」這樣的不理性也不現實的存在?當我們在民族主義的熱情中試著尋找本土往事與在地記憶,其實也很容易接受是非分明的歷史敘事──現代化是好的,帶來文明和教育;資本主義是好的,帶來富裕和發展,「民族國家」一定更值得渴求,否則我們無從抵抗鄰國強權侵略……

這種對於「歷史」樂觀的態度,儘管有政治現實上的需要,不過,異聞工作室重寫的這三個「鬼故事」,又似乎帶有細膩的文學感性,去質疑漫漫歷史之中的「進步」信念──在人鬼共存的世界裡,「邪惡」與「良善」一體兩面,「發展」與「失落」相生相剋。我們的島嶼依舊於瀟湘神所說「暮光泯沒,夜晚卻尚未到來,短暫而神奇的時刻」載浮載沉。

說了這麼多,也許最重要的還是,我們這些自大的人類,從來不應該輕易驅趕魔神。就在歷史仍未被天光所照亮的暗處,妖怪們總是幽幽訴說著古老庶民智慧,代替我們記憶一切不再被記憶之物。


作者簡介

當代文學、大眾文化的重度愛好者。
人家告訴我:「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後我拚命點頭,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聽過這麼有道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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