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創作新鮮人寫作備忘錄】凌性傑定義新詩：置身宇宙的某一處，擷取從靈魂深處傳來的回聲。

編輯室報告│星空燦爛，像無數燃燒的小宇宙，創作的能量正在爆發。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為什麼要寫？要怎麼繼續？本企畫邀請六位深受年輕讀者歡迎、高中校園文學獎評審經驗豐富的作家，擔任三大文類導師，請他們回溯養成、相談創作之路。看青春與創作怎麼碰撞、怎麼摩擦？原來現在厲害的大人們，在創作的最起步也曾經猶豫徬徨。老師們又想給年輕創作者什麼建言？請看我們的訪問──── 

回溯養成：身邊有可以一起討論文學的人，是非常幸福的事

Q.還記得你的第一次發表的作品嗎？那次的發表對你人生的影響是什麼？

凌性傑：第一次發表作品，是在鳳西國中校刊《鳳西少年》，開始了考試作文以外的書寫。正式向校外刊物投稿，則是救國團刊物《高青文粹》。高青文粹主編黃漢龍先生對我們這些中學生投稿者照顧有加，在他舉辦的營隊裡認識年紀相仿的書寫者，覺得自己的寫作是被支持的。有師長、同儕討論文學，可以驅散創作時的孤獨感。身邊有可以一起討論文學的人，是非常幸福的事。

Q.成長背景曾帶你創作養份嗎？你是怎麼使用(或遺棄)這個部份？

文學少年遊：蔣勳老師教我的事

凌性傑：少年窮困與自卑，可能是不願回顧的記憶，也可能是創作養分。現實生活中，我努力擺脫貧窮，遠離自卑。在文學創作裡，我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變成藝術，妥善安置。我始終欠自己一篇文章，名稱叫做〈窮味道〉。貧窮直接影響了我的嗅覺與味覺，以前很討厭這樣，如今算是小康度日，便將它視為上天的恩賜。
然而，有一件事至今仍無法坦然書寫——我的童年時光，「性騷擾」這個詞彙還沒出現，但我知道自己對某些撫觸感到噁心。那種噁心感，到現在還是很難被藝術化處理。有些事情，有些人物，我希望永遠忘記，如果忘記比寫下來得容易的話。記得高中老師曾對我說，如果想讓文章枯燥乏味，寫考試壓力就可以了。每個人的成長背景都少不了考試壓力，但考試壓力這樣的素材真的好枯燥，前陣子我竟然寫了四千字回顧升大學考試，當然寫得其爛無比。還好寫完了，我可以遺棄這一切了。

Q. 曾讀過哪些顛覆你對新詩想像的作品？

精靈：普拉絲詩集 (最新中譯完整經典版)

凌性傑：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的《精靈》詩集，帶來音樂性的啟迪，同時刺激我對世界的想像。她的詩可以和小說《瓶中美人》對讀。
《精靈》原是普拉絲死前留在書桌上的手稿，詩集裡以強大精神氣質抵抗日常磨難，想像力驚人。讀碩士班期間，我住在嘉義民雄火車站旁的文化大樓，外文所的室友常在客廳以英文朗讀普拉絲的作品，那些神經質的氣音久久無法飄散。（深夜火車經過，地板震動，加深我的神經質。夢中似乎聽見普拉絲的詩。）
吳岱穎的《群像》詩集是近期最讓我驚嘆的作品。用一部詩集回應一個主題、一個時代，不管是控制力或思想深度，都展示了現代詩的新面貌。用現代詩傳遞思想深度，剖析現代人的心理徵象，《群像》裡有絕佳的示範。
此外，沈臨彬《方壺漁夫》形式特別，是我青春時光的最愛。雖歸類為手記，但書中盡是愛的囈語、詩的碎片。因為這本書，我深信談戀愛可以刺激書寫活動，詩可以寫得更好。年輕的時候想要把詩寫好，建議談一場心會揪在一起的戀愛。

Q.作品遭受批評、負面回應時，如何調適心態並堅持下去？後來做了哪些調整？

凌性傑：學生時期一直參加文學獎，很喜歡閱讀評審記錄，用他人的眼光重新檢視自己的作品。不過，那些嘉勉或批評意見，都是聽聽就好，同意的就接受，不同意的就暫時擱置。〈螢火蟲之夢〉得獎的時候，楊牧老師的評語是最好的啟發，除了受到鼓舞，也讓我看見現代詩還有新的可能。
後來發現，被過度喜歡不是件好事，活在同溫層裡很難寫出有個性的東西。承認自己不被喜歡仍然快樂，我很慶幸擁有這種能力。
作品出版的時候，若是太在意他人評論，很容易陷在自戀或自憐的情緒裡，沒有辦法繼續開創新的寫作方向。寫作的人常常是自戀的，為了走向更遠的地方，可能還是要稍微克制一下自戀的狀態比較好。

精進技藝：不管是說話或寫作，每一次傳達心意都是在學習創作

Q.你覺得好的新詩最必要的條件是什麼？

凌性傑：真正的詩可以深入人心，用聲音、用文字符號傳達情感與想法，產生最大的默契與感動。對我來說，詩是最光明的祕密，也是靈魂深處的回聲。我相信文字中存在著神靈，每個人最真樸的性靈可以與萬物相感通。所有文類中，詩可能不是最有效率的溝通形式，但卻是最具美感力量的。現代詩歌最迷人的作品，可以兼顧個性化的表達以及普遍的精神流動。
我喜歡讀起來好聽的詩，那會像是直抵靈魂深處的音樂。
有些詩只能回應當代議題，抽離那特定時空背景之後，就變得完全無法理解，也無法傳遞能量。這樣的作品，很難達成更遼闊的溝通。我偏好的新詩是比較有穿透力的那種，即便換了時空，仍然可以撞擊人心、直指人性，普遍且深入地讓人感動。

Q.你認為創作是可以學習的嗎？你平常是怎麼精進自己的創作？

凌性傑：我認為創作是可以學的，但是很難教。廣泛閱讀是自學的最佳途徑，我很樂於做一個私淑者，取法古典與當代的名家，眼界就會拉高。
高中、大學、碩士班時期的我，聽遍一九九〇年代的流行歌，每一句歌詞幾乎都滲透到我的生活裡。我開始練習，一個句子接著另一個句子，最後成為整體，促使一個小宇宙誕生。把語句連接起來，產生美感和韻律，那就是最好的練習。
不管是說話或寫作，每一次傳達心意都是在學習創作。我們隨時可以自我檢視：傳達是否具備美感，是不是可以更精準、更有力量？我寫作的時候總是很依賴聽覺，不管寫詩或寫散文，很在意音調的高低起伏，音響效果是否諧美，讀起來好不好聽。欣賞別人的作品，我也喜歡貼近作品的聲音結構。古典詩的平仄安排、押韻形式給予我許多寫作養分，我常藉此學習怎樣在有限的字數、句數中完成最豐富的表達。
當然，才氣與天份不同，能夠抵達的境界也就不太一樣。

Q.平時如何蒐集素材當作創作時的靈感？創作者眾多，如何避免與他人太過雷同的思考方式？

凌性傑：創作的材料無處不在，我常在捷運上打開某個私密的社群，社群裡有兩個帳號：我跟我自己。當某些概念出現，我就會發文留存在社群，另一個我會幫自己按讚，或是寫下回應。有些龐大的主題需要長時間經營，盡力收集資料。譬如寫歷史人物或事件的組詩、長詩，就得透過大量閱讀累積足夠的訊息。

寫詩的人最難的是寫出屬於自己的腔調與風格。我甚至認為，腔調口氣即是風格。同樣一件事、同樣一種想法，只要寫出專屬於自己的語氣，那就是與眾不同了。

經驗的貧乏可能也是創作一大阻礙。近幾年，我體會到中年日常的乏味無聊，教書工作可能太過單純、單調，於是有機會就出去旅行，看看世界其他角落的樣子。另外，我喜歡讀一些其他人不會讀的書，這可能也有助於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

致創作新鮮人：身體是最原始的樂器，每一個新人，就像是新樂器

Q. 新詩創作需要新人的理由？

2018臺灣詩選

凌性傑：每個人的生理構造不同，說話各有節奏氣息，身體是最原始的樂器。每一個新人，就像是新樂器，可以為這個世界帶來多樣性的音樂。我很喜歡閱讀新人作品，在其中享受新的語言結構，聆聽全新的靈魂樂音。文學是有世代差異的，我們需要不同世代的感情觀、價值觀、世界觀，讓文學的面貌更豐富。

我編《2018臺灣詩選》時，特別注意到一些新的聲音，很喜歡這些新聲音帶來的閱讀樂趣。卓純華〈槲寄生〉、徐珮芬〈讓我為你建立一個國家〉、郭哲佑的〈夜宿塔塔加〉、林佑霖〈像我這樣的待業男子〉、李鄢伊〈她的母語日〉、陳昌遠〈接近〉、陳怡芬〈問事〉、帕麗夏〈結晶的友誼〉、陳柏煜的〈簡單的歌〉、翁書璿的〈追星〉、林宇軒的〈迴圈〉……，他們的詩語言是那麼特別，讓我領略物種多元是這麼好的事。

Q.你參與過或評審過印象最深的高中校園文學獎是？為什麼？

凌性傑：我最常擔任評審的高中校園文學獎是：建中紅樓文學獎、北一女文學獎、馭墨文學獎、竹中竹女聯合文學獎、台南四校聯合文學獎，因此印象深刻。這幾項校園文學獎影響力驚人，培養出非常多的優秀作家。我常在這些青春寫手身上看見才氣跟天分，覺得羨慕不已。如果我重回高中時代，我絕對寫不出這麼優秀的作品啊。
或許因為自己高中時期得過雄中文學獎，於是對高雄數校聯合的馭墨文學獎有一份較特殊的感情。在馭墨文學獎裡，青春世代所呈現的南方經驗總是讓我動情，看他們的作品就像是在跟當年青春的自己對話。每一次為了評文學獎從台北回到高雄，那段路程似乎不只是空間的變換，更像是時間的穿越。馭墨文學獎對我來說，是一種穿越的機會。

Q.你認為現在年輕的寫作者優勢是什麼？

凌性傑：年輕寫作者接收訊息的管道及方式，是極佳的優勢。另一個最根本的優勢是體力，創作也是一項體力活。我三十歲前寫論文，常可以日產萬字，現在完全無法有這麼好的書寫狀態，也不再能夠熬夜寫作了。

我很羨慕三十歲以下的寫作者，擁有一個非常開放多元的成長環境，只要有心就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訊息。

相較於我這個六年級世代，年輕寫作者很容易尋得創作、出版養分，自己辦營隊、參加課程、成立社群、印製刊物，都比從前便捷許多。這應該也是優勢。

Q.評審過這麼多的作品，你認為現在年輕的寫作者最常犯的錯誤是什麼？

凌性傑：咦，年輕寫作者有常犯的錯誤嗎？我真是找不出來。
我只能說說自己曾經在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年輕往往氣盛，於是自以為是、目空一切，作品裡常出現虛張聲勢的樣子。有時太過自以為，認為別人應該都要懂得我自認高明的設計。總之，我的毛病太多了（大多跟態度有關），於是進步緩慢。一直要到二〇〇三年去鯉魚潭看螢火蟲，在眾多微光中體認到自己的卑微渺小，才比較可以明白詩的本質是什麼。

楊佳嫻：融合多樣化的語言與材料，以恰當的藝術手法，表現現代人內心與生活的皺褶。

凌性傑：關於佳嫻新詩的定義，我的回應是：內心與生活的皺褶，用各種方式影響著我們的日常。詩人就是將遭遇賦予藝術的人。仔細撫摸那些微妙的皺褶，也許就是藝術化的起點。很喜歡某一原住民族的問候語，「我可以輕輕摸摸你的心嗎？」詩人可能就是喜歡摸摸萬物之心的人吧。所有美麗的摸心術，可能都是詩。

新星點名

潛力新星推薦：許含光

推薦理由：我期待的新人有好長一串名單呢。收在《2018臺灣詩選》而尚未出過書的詩人，都在名單之上。
認真回答這一題，我心中最有潛力的新人是許含光，推薦他的作品原因是：擁有迷人的敘述語氣，每一首詩都像是會發光的音樂。同時具備作詞作曲演唱能力的他，可能是詩壇新生代最有偶像魅力的一位。他的第一本詩集《齒與骨》，充滿愛的咬齧、不朽的音樂。    \\新星點名專訪即將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