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齊佛的小說有一種矛盾的感觸，一是「短篇寫這麼好的小說家怎麼臺灣這麼晚才引進他」，一是「明明是半世紀前的小說卻這麼適合現在的臺灣」。
美國小說約翰．齊佛（1912-1982）（圖片來源／wiki）
游泳者
翻譯小說是文學社群培育年輕讀者與創作者的上好資源，不管是分析文學現象或文本技術都很好用。15年前在課堂上聽到青年小說家們理性拆解卡夫卡、馬奎斯、海明威、瑞蒙卡佛、村上春樹，對我構築一套完整的短篇小說創作體系有巨大的助益。之所以強調理性，是因為文學愛好者通常都有種不試圖召喚受眾情緒就渾身不安的毛病，明明應該是傳授知識的課堂，「召喚情感的表演性」卻被擺在「拆解文本技術」之類的知識性目的之前──偏偏受眾也滿吃這套，畢竟情緒有被召喚就代表自己有對某些東西 make sense 吧。有趣的是，我們很難從上述名家的身影中找到臺灣短篇小說的樣子。臺灣的短篇小說30年來的發展脈絡，在形式與機制上受到文學獎的制度影響不少，幾乎可以說文學獎確實為臺灣養成一種精鍊的美學技術體系──即便它還沒能征服更廣大的讀者市場。從結果來說，優秀的臺灣短篇創作者終會知道「騷魅」的重要性。
騷魅有時是未曾想像過的獵奇題材，有時是未曾經驗過的形式特徵，有時是一種讀者自己並未意識到的慾望。騷魅的重點不在於文學評論者宣稱神聖或動人的一切，那些多半是狗屁，僅是騷魅的資源而非目的。騷魅是建構讀者閱讀動機的最小單位，只要能給予讀者未知感，還有為它想像的好奇心，就算短到只是一個句子，也是有發揮作用的騷魅。藤本樹的《鏈鋸人》有騷魅，宮崎駿的《龍貓》有騷魅，托比．福克斯（Toby Fox）的遊戲《Undertale》有騷魅。「是否有意識且成功地經營騷魅」是自稱努力的庸才與真正努力的天才之間的完美試金石，也是臺灣短篇小說名作30年來的共同特徵。
鏈鋸人 1
龍貓 (單碟版) (藍光BD)(My Neighbor Totoro)
Undertale
齊佛呢？齊佛的小說建構騷魅的方式，跟臺灣短篇小說的形式特徵驚人地相近。有時使用後設技法來浪漫化地討論創作這件事，有些時候快速勾勒出具衝突性的場景，有時又利用時代氛圍召喚共感。齊佛小說敘事者的腔調，總在試圖博取讀者的信任，明明就是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再建構小說素材的布局，卻又刻意安置不會直接發揮作用的雜訊設定，維持一種有機的寫實感。
〈白象似的群山〉收錄於《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短篇傑作選》
陳榮彬的書評強調齊佛「為讀者而寫」的特質，可以說切中要點。臺灣青年小說創作者們殫精竭慮想要獲取未知評審與讀者認同的策略，最後的共同趨勢居然跟在雜誌上發表的齊佛短篇小說有大量呼應之處，齊佛為了小說藝術投入的能量真是令人拜服。如果齊佛的小說能更早在臺灣獲得關注，對年輕讀者產生影響力，也許臺灣短篇小說的質量還會比現在高上一截呢。用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學冰山理論之後，拿齊佛的短篇來學騷魅吧，兩者是完美兼容的被動策略跟主動策略。
說是齊佛常有後設味，但這些後設表演是優雅且多變的。《游泳者》中，〈形形色色不會再出現的人事物〉是直接打破第四面牆的後設，〈奇美拉〉以敘事者的幻想伴侶為隱喻，〈海邊的房子〉敘事者在另一個男子出租的房屋中揣想屋主其人的生命風景，〈阿提米斯，誠實的鑿井工〉讓愛侶之間的信件被當成情報密文解讀，〈彌尼，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中讓讀者跟著敘事者閱讀刻寫在牆上的一篇肥皂劇風格小說，然後再批評那篇小說是「愚蠢單純的故事令人作嘔」，〈准將和高爾夫寡婦〉跟〈世界的觀想〉都刻意將敘事者的身分跟小說家連結在一起，再進行狀似鬆散但敏捷的故事回想跟隨筆。
在形式上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形形色色不會再出現的人事物〉的節奏與形式契約的建立方式，音樂愛好者米蘭昆德拉曾用樂章的曲式構築小說的章節內容，那種刻意錯落以不斷帶來形式與節奏上的戲劇性的表演效果，在〈形形色色不會再出現的人事物〉這篇僅有五千字的小說完美重現。讀到第二段的時候，那種隱含在結構中的幽默感讓我真的笑了出來。
浴室
素材上也盡可能提供獵奇感的代表是〈愛的幾何學〉，刻意用數學結構做為敘事者內心獨白的意象，這種感性與冰冷理性元素的張力，讓我想起讓-菲利浦．圖森的《浴室》。
雖然約翰．齊佛的形式實驗這麼積極，閱讀起來卻完全不會有缺乏誠意的感覺。他的敘事者姿態跟腔調都刻意調整成誠懇可信的樣貌，就算只是鋪陳用的段落，也都能看到頂尖的寫實主義素材在隨處閃亮。這種表演者姿態讓我想到古典吉他演奏者跟小提琴家們，這些樂器演奏巴哈時，都是鴨子划水般的各種極限操作，一秒間交換三四個指法，甚至還要費心思去都偷偷按熄不該共鳴的弦──這一切的鴨子划水般努力都只是為了讓表面的對位旋律聽起來悠緩、穩定、流暢、單純。
閱讀齊佛的小說還有一種矛盾的感觸，就是所謂優秀短篇小說怎麼過了50多年長得還是那麼像，是不是技術天花板存在在那裡，我們停滯了？但又覺得，過了50多年，世界變得這麼多，同樣的技術卻還是對人類有效，好像也是很值得心安的一件事。
作者簡介
約翰．齊佛作品
離婚季節
告訴我他是誰
游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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