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血清素》,冗長的自憐有濃濃既視感。這類異男中年危機書寫,無非描述雄激素減退、性能力下降、無法降服年輕女性、嫉羨小鮮肉體魄……等男性雄風不再的焦慮。從電視壯陽藥廣告,到諸多文學創作,中產男性大量唾出自憐酸液,讓人感到疲乏。
假如作者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沒有將老掉牙的怨懟催發出新意義,《血清素》的主題將有些單薄。主角弗洛朗是一名任職於法國農業部的官員,對工作與生活深感厭倦,無意間得知日本小女友沉迷於性愛雜交後,他頓感世界已面目全非,決心辭職並離開女友,開始懷念美好的過往,敘事便在回憶與現況間穿梭。
年輕真好,弗洛朗喟嘆,而往昔的好日子,和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密不可分。彼時弗洛朗身為一名白人年輕男性,處在法國社會的優越位階,周遭都是他的世界。他只須歡快地在眾多女體上衝浪,而女人對他的陰莖,亦如對待苗株般珍愛呵護。一切都是那麼天然,彷彿女人在海上誕生,蘋果燒酒和乳酪從桌面長出來,萬物都是意念肢體的延伸,慾望水到渠成,高潮不擇地皆可出。
連同溫層的朋友都面目清新。弗洛朗在高科農業學院唯一的朋友埃米瑞克,是諾曼第當地貴族後裔,畢業後捨棄大企業的工作,返鄉投入有機農牧業生產,並嘗試維修祖先遺留的古堡。年輕讓人甚至可以擁有理想,堅持乳牛嘴裡嚼的必須是青草,而非基改玉米飼料。然而人生是不斷在胃囊反芻的草料,逐漸由纖維脫水為爛渣,最後遺忘了初始的新鮮剛銳。
青春被磨損的過程,由主角身邊女伴的更迭顯現出來。弗洛朗傷感地追憶起,他是如何漫不經心地,讓那些熱烈的戀人從生命中溜走,換來耽溺於人造奢華享受的日本女友,而他也從傳統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變成喪失激情的中年犬儒大叔,墮入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虛無。
《血清素》將資本主義全球擴張對傳統生活方式的侵蝕,串連至年歲漸長的喪志、男性雄風的式微,使討人厭的瑣碎牢騷,轉化為對新時代喪廢氛圍的共感。弗洛朗貌似擁有穩定收入,但他在工作上抵擋不住外國農產品來勢洶洶的威脅,對維護本國農牧業充滿無力感,正如他無能阻止異國情人背叛。相對地,好友埃米瑞克經濟窘迫,難以支撐祖產與有機農業運作,以致於妻子帶著小孩離家。同學少年都不賤,人至中年卻都失魂落魄。在人口與資源全球流動的時代,繫於土地的農業被自身根柢困囿,而理想化的有機農法,被低廉外國農產品大量傾銷擊垮。中年不只是中年,而是眼睜睜看著整個世界遠去。
「錢滾錢,然後攙雜權力。」韋勒貝克借主角弗洛朗之口,指出在所謂自由貿易原則下,金錢遊戲已蔓延占領法國,以埃米瑞克為代表的地方酪農業者,則是新自由主義經濟的輸家。韋勒貝克寫魯蛇對新自由主義的反抗,使評論者稱本書預言了黃背心運動。埃米瑞克在失去家產後,帶領其他農人組成民軍,對抗護衛外國運奶槽車的防暴警察,飲彈自盡,彷彿殉身於中世紀領主保護地方農民的傳統。藉由投身武裝抗爭,埃米瑞克似乎贖回了貴族的尊嚴,但思及他沉醉於六○年代搖滾的理想青年時期,動手訴諸暴力更可能出於絕望,傷害自己多過報復這個世界。
愛比死艱難,弗洛朗連可歸返的心靈救贖都沒有,隨著憂鬱症日漸沉重,不得不依賴醫生開的血清素藥物,而藥物的副作用性無能令他更為焦躁,急於追返往昔的戀情,喚回點滴流逝的力必多(Libido,生之慾望)。他甚至瘋狂到跟蹤舊愛卡蜜兒,模仿埃米瑞克的武裝行動,企圖槍殺卡蜜兒幼子,奪回愛人,內心詭辯與良知犬牙交錯,啃囓著精神狀態。其實,他心知多少年來浪擲情感,過去純粹的愛情再也不可得,之後尋覓伴侶,只會攙雜愈來愈重的金錢氣味。除非自殺,血清素將會是他無望的未來中,最可靠的伴侶。
人在快樂的當下無法知曉,過後無法複製。耗盡人生積累的資產,也只能購買到血清素藥錠,而血清素「不會帶來任何快樂,甚至不會真正舒緩……(它)把生命變成一連串的流程,它能讓人自欺欺人。」諷刺的是,主角除了自己的存款,還繼承了父母的遺產,足以供他繼續服用抗憂鬱藥物,並有餘裕享用大量美食,緩解壓力荷爾蒙,抑制他依然存在,卻不再活著的傷悲,捱過餘生每一天。
有別於埃米瑞克,主角捨棄了對西方文明的任何期望,為自己打造一個小世界,精巧、封閉、隔絕,充盈著影像召喚的記憶,以綻放的味蕾代替萎頓陰莖,像一頭藏匿在洞穴的老獸,慢慢發胖,等待死亡的那日。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回顧一路走來靈魂如何沾滿油漬,同時預期未來將成為一個胖老頭,不堪地老去的故事。然而他曾經熱愛過生活,甚至愛過人,因而把這世界當成自己的,心痛地看著它腐爛,卻無能為力,只能嘀咕著厭女的垃圾話。
如果這個故事讓人心酸,是因為在全球化浪潮下,一批批生長起來的青年人也將如他這般,為了追逐資本主義財富無止盡的成長,拋棄了夢想、笑、之死靡他的愛欲,多年後卻發現,在生之欲徹底乾涸前,只積攢到足以看精神科醫生,服用血清素的那一點點資本。
屆時世界也離開了他們,正如離開我們,而我們最終只能在自己的小宇宙裡飲啖著發胖,並且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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