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偵探｜9月號大來賓 蔣亞妮：死亡有時暴烈，偶爾又如逆滲透般節制內斂

小說的世界裡，經常出現一種技巧，不直接寫主角（主題）本身，而是繞著走，從他人的眼與記憶來拼湊還原一個人或一件事。說來不算難入門，但從入門到殿堂級，卻不能只單靠技藝的熟練，否則它的危險性更在容易讓讀者感覺流於形式，所以你還必須具備一種小說家直覺性的天賦，才能將兵器好好展演給觀者，並以此驚豔。比如以近代暢銷的日本作家來說，湊佳苗絕對擅於此道；平行對照台灣寫者，陳雪在《摩天大樓》中也展演了這樣的能力，當然這必得靠著多次微小的嘗試練習，才能如一口氣不斷續畫出一座城牆般勾勒出他們的小說世界。

漣漪的夜晚：日本書店員票選「讀了必哭的書」TOP 1

這一本《漣漪的夜晚》也是如此。

小說作者木皿泉，選擇在主角那須美病逝後，讓她的姊姊鷹子、妹妹明美、先生日出男到好友與前男友一一現身，還原那須美的一生。木皿泉使用了這簡單卻危險的書寫模式，但他們不只完成得精彩，同場更加映了另一種從「結局」開始的時序倒反寫法。雖然爆雷不是美德，作者還是在一開始就將死亡唱名，這是一個由死亡開始的故事，可誰說死亡才是結局？死亡，在這本小說裡指向的更是曾經如何「活著」。

活過的人，也許離開後都成為了星星，可星星有時實在太遙遠，於是再變成了地上的鑽石。那須美死後，將母親送給她的鑽石托人帶回老家、鑲嵌在高處、畫上睫毛，成為了她遺留人世陪伴至親的眼。看著愛人繼續生活、看著姊妹老去、孩子長大，正如同那顆鑽石於那須美最初的意義：「這顆鑽石，看起來好像媽媽的眼睛。」與其說，作家想要書寫一個「人」的生命故事，或許更接近一整個家族的故事，因為那須美的病逝，家族被重新激活、記憶不斷流動，鑽石也好、記憶也好，所有的祝福都被繼承了下來。即使故事始終在藉由時間提醒著我們，「死亡」，將永遠與活著相對。但請不必要感到悲傷，離去的只是生命，愛過的人與事、富士山旁的櫻花，都還在這個世界上。

《漣漪的夜晚》在日本出版時，得到了由日本書店票選最想銷售的「本屋大賞」第六名，「本屋大賞」相對於傳統的「芥川賞」、「直木賞」又更加靠近大眾一些，一如生死、記憶其實都不只是文學性的，它們屬於普世、屬於大眾。木皿泉不同於許多日本作家不懼在文字裡展露的暴烈，他們的死亡是輕巧的，不過是「移除維生機器」、「呼吸停止」、「六點零八分過世」，這般內斂的消亡。一如書名《漣漪的夜晚》，閱讀時你不會瞬間就感受到某種直拳般的重量，而是像毛細作用、逆滲透那般，順著情節，節制爬上心裡。等你終於意識過來時，心裡才明白，死亡這件事，果然是萬水千山後回頭看見的一個遠方小點，無能重遇。

 
「她會叫我去死吧。」那須美心想。

 已逝母親的高齡姊姊大老遠趕來，一進病房就大喊：「那須美！」小跑步地走向她，「哇」地一聲，掩面慟哭。

 「小鷹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看來她對沒被告知外甥女罹癌一事很生氣，不停埋怨。那須美心想，姊姊鷹子之所以告知阿姨，想必是自己的病情不樂觀吧。

妹妹月美私下都叫她「臭蟲」阿姨。父親過世後不久，母親也撒手人寰，留下當時是高中生的鷹子、就讀國中的那須美，以及還是小學生的月美，與三姊妹同住的還有親戚──笑子姑婆。家中頓失支柱，不僅被附近國中生笑稱是冒牌超商的便利商店「富士Family」經營不下去，當然也顧不上家事，無論是廚房、客廳還是玄關，都沒辦法像母親生前那樣打掃得一塵不染，三姊妹就這樣渾噩度日。

來探望她們的阿姨一進門便大剌剌地打開所有房門，皺眉說著：「哇！好臭！」、「活像臭蟲被踩扁後發出來的氣味！」三姊妹想像不出臭蟲是什麼模樣，只能想像大概和阿姨一樣有張抹上白粉的慘白臉，並且總是戴著一頂紫色帽子吧。每次阿姨一湊近，就會嗅到她身上那股古早化妝品特有的刺鼻味。這味道在家裡飄散之際，笑子可能覺得尷尬吧，總是像貓一樣不知躲到哪兒去。待阿姨離去，味道消失，家裡回復原本的氣味時，她才不知不覺地現身廚房，若無其事地做家事。

前來探病的阿姨一邊散發那股刺鼻味，一邊拿出從大阪買來的布丁，勸那須美嚐嚐。這份特地從大阪帶來的伴手禮外包裝是「食翻太郎」（大阪道頓堀老店的知名店招）頭上的紅白帽子，裡頭是一般布丁。沒有胃口，也沒氣力勉強吃幾口的那須美不好意思地說：「我等一下再吃。」

「我來餵妳吧。」阿姨說。

那須美心想：臭蟲幹嘛說出這種讓人想哭的話啊！臭蟲就是臭蟲，討厭的傢伙就是討厭的傢伙，自己恐怕到死都無法改變對她的成見吧。明明如此，但現在面對這些人，腦子裡只浮現「謝謝」字眼，這是怎麼回事啊？

那須美的丈夫日出男每天固定來陪妻子吃三餐，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囑她要好好吃飯；那須美吃醫院提供的膳食，日出男吃自己帶來的便當。那個吃完後可以折疊收納，造型十分輕巧的便當盒是那須美買的。她很喜歡聽丈夫用完餐後，扣緊便當盒時發出的清脆聲響，想起自己還很健康時，忙完工作後，捏扁喝光的啤酒空罐，或是有技巧地踩扁店裡的空紙箱；也沒來由地想起姊姊鷹子將切成一半的煎餅遞給她。收妥便當盒的日出男就像個想趕快寫完功課，好和朋友去玩，急忙將鉛筆、橡皮擦塞進鉛筆盒的小學生，這模樣讓那須美莞爾，也心生感激，因為她從沒想過每天重複的動作竟然如此療癒人心。

忘了是何時的事，兩人曾因為日出男用烤魚網加熱炸豬排，結果不小心弄焦而大吵一架。當時覺得丈夫多此一舉的那須美勃然大怒。

「幹嘛不用微波爐加熱啊！」、「這樣口感就不酥脆啦！」、「什麼酥脆口感！你是白癡嗎？燒焦的東西會致癌耶！」、「那妳就不要吃啊！」

其實那須美只是逞口舌之快，日出男一再辯稱自己只是想加熱食物，但她就是氣不過，結果逞強吃完被丈夫搞砸的炸豬排，心想致癌就致癌吧。咦？蠻好吃的嘛！那須美不禁莞爾，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氣什麼，或許是因為不順自己的意就抓狂吧。人生啊，本來就不可能盡如人意。這是生病後才明白的道理，所以很想告訴那時的自己，其實妳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幸福百倍。→→→更多內文請看

請登入遊戲

寫你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