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學者來說,《紙短情長》與《書不盡言》二書可說美不勝收,不只關於張愛玲創作歷程,還有紅學,以及台灣、香港出版史,皆披露許多新材料。
像《赤地之戀》大綱作者是燕歸來(香港五十年代出版界奇女子),就是高全之給麥卡錫(香港美新處前主任)做的採訪中也沒問出來的。
不過,較多讀者可能對張愛玲的為人處世較有興趣。這方面,這套書亦沒讓人失望。鄺文美是閨蜜,宋淇等於是她經紀人兼財富管理,張愛玲給他倆書信中的滿滿個人好惡,全是獨家。同一件事,知道她給別人的說法,再比對一下她告訴鄺宋的實話,經常妙不可言。
舉例,《張看》一書為何不給大地出版社?在夏志清編註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中,理由是姚宜瑛來信太熱情,與她個性不合。《紙短情長》中卻變成:她討厭水晶那本《張愛玲的小說藝術》,不願選同一家出版社。這一定是真理由,因為她在一九七四年寫一次,七六年又寫一次。
只要是她認定不該接受的錢,像未經她同意刊登舊作後寄來的稿費,她一定分毫不取。因此,她常常忙著退支票。
也常把別人寄來的東西原封退回去,為了表示不悅。朱西甯就受到這種對待。台灣、香港的人可能很難理解,在美國沒開車,去郵局寄包裹有多辛苦。郵局很遠,公車又不好等。明信片上寫「你煩不煩」不就好了?郵筒到處都是。但張愛玲修養太好,寧願辛苦自己。
朱天文寄多本胡蘭成的書給她,她則直接丟垃圾桶。可見為了表示不悅而辛苦,也要看交情的。
但別以為丟垃圾桶就不辛苦。中國時報寄一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給她,她必須拿去外面丟,跑好幾趟,就跌一大跤,腳腫起來。
因此聯合副刊要寄給她某位作家的代表作,她就拜託別寄。給鄺宋的理由也是不能告訴別人的:「非常憎惡」。我看到書名馬上想起那本書當年有多暢銷,書評都說得到張愛玲真傳。
「實在使人起反感」則是她對李敖文章的評價。但這類直白語言很少見,畢竟張愛玲一大特色就是含蓄。
因為含蓄,所以讀者如果不夠留意,經常會錯過她的內心戲。舉例,她寫一句「(於梨華)我覺得與莊信正的事不同」,意思就是她要跟於梨華絕交了。脈絡是於梨華與莊信正兩人都親共,她雖有跟莊信正持續通信,但於梨華這邊她不想比照。
於梨華親共這點很好理解,她在文革期間訪中國。但是莊信正怎會親共?一九八八年搬家後,張愛玲寫說:「結果住址誰都不知道,只有中共知道!」張愛玲反共,這裡竟用「中共」稱莊信正。連莊信正編個小說選,要把她跟魯迅、蕭紅作品選在一起,也被她納罕是否有統戰意味。這個誤會,在書信集中製造出長長一串笑點。
誤會起因,是莊信正在一九七四年底離開學界,轉去聯合國工作。之前,許多左派留學生如郭松棻、劉大任參加保釣,被台灣吊銷護照,因此被北京安排進入聯合國。這竟然讓張愛玲以為去聯合國上班,就是靠向中共了。
回頭去看《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她寫說莊信正的事讓她意外,夏志清按語則寫,事隔多年,他跟莊信正都想不起是哪件事。當然想不起來,他倆都不認為去聯合國工作有什麼大不了嘛。
拿《張愛玲來信箋註》來比對,更好笑了。她給莊信正的信寫道:「志清提到你考進聯合國作翻譯。我不是好幾次說你前進嗎?就現在的世局看來,相信在你個人是明智的決定。」以張愛玲的標準,這就算譴責了,但莊信正怎可能知道?我們事後諸葛難免感嘆她何不直白一點,後來誤會皆可免。
張愛玲筆下人物一向擅長心裡生出疙瘩。她本人這方面絕對是天才。陳世驤講,給她的職位是專用來安插朋友,她就認定是在嫌她對楊牧夫婦不夠友善。連姑姑晚點來信,她也認定是在氣她沒去找工作。搞半天,姑姑只是去動白內障手術而已。
從前我們只知張愛玲覺得跟夏志清寫信要小心,因為他「事無不可對人言」。這次《書不盡言》披露,小說《突圍》連載時,莊信正有來信告訴她陳若曦寫的是夏志清與丘彥明。張愛玲評語:「志清想必thrilled。」譯成中文:超興奮。也就是說,張愛玲認定夏志清是有個不倫戀就巴不得公告周知的那種人,透過一本醜化他的小說也好。
已經超過字數,只能寫到這裡。要不然,這套書讓我哈哈大笑的段落,再寫一萬字也可以。
作者簡介
2014年金鼎獎雜誌專欄類、2018年九歌年度散文獎得主。
著有《愛還是錯愛》(親子天下,2015年)、《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印刻,2016年)、《最低的水果摘完之後》(天下雜誌,2018年)。譯有珍.奧斯汀《理性與感性》(印刻,2017年)。
2002年創辦雅言出版公司。
【OKAPI專訪】雅言文化發行人顏擇雅:我不跟著流行讀書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