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直到被黑暗吞噬》像個珍奇博物館，裡頭有以「恐怖」為題的展覽

《直到被黑暗吞噬》是知名恐怖小說編輯愛倫．達特洛最新編作，裡頭收錄了28篇長短不等的作品，來自知名度與資歷不同卻俱給出華麗想像力作品的小說家。故事分布的光譜寬廣，有堅守老派恐怖小說氣質，亦有新穎大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原創手法，有在中規中矩敘述底埋藏炸彈的，亦有讓惡夜融蝕進如詩的優美靜謐的。

知名恐怖小說編輯愛倫．達特洛。（圖片來源 / 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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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像個珍奇博物館，裡頭有以「恐怖」為題的展覽。人們或要想，談「恐怖」必定該來個鬼屋吧？廢棄陰森的古宅邸、幢幢鬼影、地底的鐘聲、爬出木框的老相片、幽冥之火燒亮地上演著一齣不為人知的百年悲劇……諸如此類。但一點不是。《直到被黑暗吞噬》似乎通透明亮，每展間各有講究精心的設定，可真正的機關與秘密，得待你走進去，走進深處，毫不起眼的什麼，驟然變異……

書中有篇〈外來岩體〉，故事開始時引了H.P.洛夫特拉夫特的文字，不僅是那個故事的切題預告，亦意味深長地透露了《直到被黑暗吞噬》的核心。那段文字是這樣的：「透過我們離奇地爬升與急墜的催眠性地理景觀，這種景觀中有種……宇宙性的美。我似乎在它的通靈術中，找到一種我天生就知道或繼承到的東西，而我本來一直徒勞無功地搜尋著它。」

恐怖是什麼？恐怖從何而來？書裡每個故事首先給出的都是日常，就算僵屍末日或風雪登山、古墓挖掘或戰俘病院，包圍主人翁無法不只是日常。因為無論陷入如何獵奇處境，人們總很快要找到一個穩定的韻律：眷戀的記憶、滔滔的職業關切、日復一日的瑣碎、無可無不可的人際牽扯……等等。是以，真正的恐怖，不從奇觀而來，而是自你絕無防備地深陷的日子底湧出。

日常是一張平面，可上面必定有洞，很多洞，我們深知如此，但它既作為凡常，就沒有人可能繞過它。我們看著那些看不到的洞，等著那個薄膜凹陷，或暴漲，一瞬間改變我們的人生。

而那個「改變」，那個「恐怖」，其實一直都在那裡。我們擁有多少，就將為那個「多少」所玩弄。

我喜歡《直到被黑暗吞噬》有太多篇章都透著悠閒，甚至淡漠的口吻，我可以像被吹笛人領著的孩子，唱著歌，大跨步，這麼一步步走入吞噬性黑夜。很微妙的一件事是，如果恐怖通常要連結著未知、突發，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一落事先聲明了「恐怖小說」的書頁呢？難道我們不是從第一頁就提高警覺地在偵測任何事物嗎？在這種情況下，怎樣會是「被嚇到」或「悚然」呢？

舉裡面很短的一篇，來自其中最為讀者熟悉的作家尼爾．蓋曼的〈墜入不見陽光的海〉。男人走在雨中的碼頭，迎面而來了一個女人，那是個悲傷的母親，她絮絮說著她的兒子。多糟糕卻其實也不稀奇的事啊：遠行、小島、迷信的水手、擱淺、暴風雨。當故事都走到「船員都是死人的瘟疫船」、走到「他們把他的骨頭咬了個乾淨」了，男人與我們卻還只能禮貌但摸不著腦袋地聽著。那，恐怖在哪裡？我們想。

雨變小了，書頁最末的空白也即將到來。然後女人注視著你，拿出了一個東西……又能是怎樣的東西呢？可是，竟然，彷彿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非關如何駭異的一刻，而是直到某個點、這個點，你才知道你其實整路被鎖在孤單與恐懼裡。

再舉一篇，是有卜洛克和史蒂芬金背書、獲獎無數的恐怖小說家彼得．史超伯的〈貝拉德和桑德琳之歌〉，裡頭幾乎是很純文學式的蜿蜒，豪華遊艇、慵懶午後、熱情不減的老少配情侶、默契又甜蜜的閒聊，河岸上的景觀無所謂地展開，時間往回跳，再往回跳，又往前跳……他們的人生和世界藤蔓般糾纏。

不知從何時，我們發現，這些場景全有縫隙，從縫隙竄出一綹又一綹的曖昧情緒。讀者未有防備，不祥、黑暗、扭曲，已點滴滲入。然後故事時間回到最開始，我們卻迷失在這個從開始就不知道在朝向哪裡的旅程底。

一篇接著一篇讀，白日也成黑夜。不同作者的小說叢結，行經其中，我無法從上一個故事學會教訓、採集模式，彷彿整個過程對抗著被後設地學會和破解。讀《直到被黑暗吞噬》，我享受著「恐怖」由這樣的曲折與層次來揭發它們自己。博物館仍琳瑯華麗，但整個貫穿的祕密，不在追求哪一種綻放，而是反過來要確保我們凝結在戰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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