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記憶中的一瞬之光】人可以死，但龍椅永遠是活著的──《末代皇帝》的溥儀-馬欣

【馬欣專欄｜記憶中的一瞬之光】人可以死，但龍椅永遠是活著的──《末代皇帝》的溥儀

作者:馬欣 / 2020-05-19 瀏覽次數(14395)

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時至今日，紫禁城仍是那裡的一縷魂魄，不只代表過去。何止是溥儀一個人離不開囚禁他的，至今那張龍椅仍睡著幾億人，時空如何改變，帝國夢裡的一朵蝴蝶都離不開那宮殿。

歲月可以看似恬靜，但他永遠都無法安生，因為當人們喊著萬歲，永遠都是在講著那個龍椅不死，尤其在那紅色的帝國。

溥儀日記(上下)

溥儀被討論，通常是因為他是一個悲劇，而且是極之荒謬的那種。幼年時，他在電影中問為他寬衣洗澡的太監：「做了皇帝是否就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得到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而事實上是他想做的一切都做不到。

從古到今，被關在皇宮裡的人，都是在不自由的前提下為所欲為，前提是怎麼飛都在那籠子裡，所以各種暴虐的、殘忍的、不足為奇的，都屬於那籠子的本身。一隻畫眉變著各種戲法的掙脫，終生詮釋的都是那個籠子。

因此童年的溥儀在第一次見到慈禧時，那裡像電影裡形容的是個過時的舞台，那裡錦衣華服的都泡在歷史的塵灰裡。溥儀被送進宮的那一日，陽光很好，太和殿裡坐著彌留的太后，那一屋子的人都像時代的幽靈，即使都還活著，也是封建這幽靈下的舞者，因此那一幕是極好的，一個漾著青蔥感的孩童溥儀很突兀地被送進這歷史的塵埃中，像是獻祭一樣，一滴活血滴進那千年的死人紅裡。

這年輕鮮活的，流不動也游不動的被困住。

那一幕還有著慈禧臨終的特寫，自然不是我們看到的歷史課本上那只有胭脂過濃的浮影。戲中她抹了一臉的白，沒血色的蒼白加上粉卡不進去的死白，她一咳嗽就像是要化成灰燼一般的全身乾澀，彷彿跟她坐的皇椅一樣，她把這一切的貪婪與榮耀都化為她身上可笑的戲服，她閉眼前的那一幕，狠狠咳出幾聲那個紅色帝國累積太久也太重的塵埃。

這個故事與其在訴說一個末代皇帝的故事，其實更像是皮影戲，是一個孩童的身影，被歷史的影子一把抓走了，從幼年起就被迫「老」在那裡，且再也出不去的故事。

他這輩子都在逃避各種「老」，精神上的，肉體上的，外面的歷史都翻了幾頁，聽得到外界的騷動與改變，他則困在那暮氣之中，活在鋪天蓋地的標本世界裡。他還是圓滾滾小孩時，見他奶娘被送出宮，他跟著轎子跑著，哭喊說：「她是我的蝴蝶啊。」但那裡是老到連一朵蝴蝶都飛不出去的老去，拒絕任何生機的活歷史。因此你看著新聞中日本天皇或是英國的皇室，若說是有什麼鮮活的，但都是被扁平化地被壓在歷史的縫隙裡，跟被翻過去的扉頁一樣存放著，定期被翻閱出來。

然而別人是一家人示範的時空的凝結，溥儀則是一個人被卡在過去裡，不管朝代的更替，他跟那些皇室的象徵一樣，每日穿著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如同表演一個「時代」，每日上台下台，與著一群跑龍套的演員，無休無止地演繹一種沒有盡頭。

因此有幾幕是迷人的，他見到自己弟弟進宮，很少見到同年齡小孩的他，好奇著他這劇場外面的人都是長怎樣的，還帶他弟弟玩著他在前面跑，後面大批太監宮女追的場景，他玩得歡脫，後面象徵皇室的各種符號追著他成為一個圓圈，逃不出去的荒謬。

他就這樣一生被規定演一種角色，別人都下戲了，他仍必須演下去。即使被趕出了紫禁城，他仍然必須詮釋末代皇帝這個角色，在哪裡都不合時宜，在哪裡都是錯誤。有一幕，他要被送去勞改的路上，已近冬天了，一群人穿得灰撲撲的，遠看一片洗到泛白的藍，如螻蟻般被驅趕與排隊著，火車就要開了，他人被日子磨乾了，像精神也被歲月粉塵化的狀態坐在候車椅上，有人認出他是溥儀，就有幾個要下跪，他毫無表情，對於這個控制他又不屬於他的頭銜，他像戲服穿了一半的麻木。

無論是誰掌權或是誰被趕走，那裡都是沒有平靜的，有人喊著新時代來了，有人哭喊著舊時代，但那時都是被歷史的輪子快速輾壓的，人忽圓忽扁地任揉搓，亂世之中就是沒資格成個型。

於是你看到他不是在暮色極深的皇朝裡，就是形同死去的消失中，對於一個活生生的符號而言，他任何的掙扎都是與一種巨大的命定做回應。如黛安娜王妃的掙扎凸顯了她的囚籠，葛麗絲凱莉王妃被定格的笑容，舉手投足都在跟某種死氣沉沉共舞著。

因為是被定格的；因為是被掛在那裡的活生生，因此發生在溥儀身上的，在電影中都有種浮光掠影感，有一幕他與妻妾打網球，在紫禁城裡不真切的像布景，他與妻子們穿著牛津裝，日子像浮貼一樣的，宮禁的日子像一切都是暫緩，但不知何時會結束的惶然。他們球正打到一半，他在紫禁城的英式生活宣告結束，一群軍人進入，頓時間，兩邊不知誰是臨演，兩邊都像穿著戲服一樣，半點不由人。

滿州國時期，他與皇后那種爛在符號裡的頹靡，被架空當魁儡的生命呼嘯，困住他的「老」，又變成另一種形式，他像披著西方大衣的東方玩偶，他與妻子兩人穿著最時興的爵士年代的衣服，出入各種高級酒宴，形同擺設的扮演領袖。他從不想當一個過期的帝王，到離不開囚禁他的虛位，他本身終於成為自己的籠子。

這部電影表面上在拍溥儀的一生，其實是藉由他的身影拍攝中國深不見底的封建幽魂。溥儀像一滴活血浸泡在那裡面，顯影出每個人心中想要的「中國」，他本人固然活得像個時不我予的演員，但對於他周遭的人，他仍是一個圓周的核心，一個無法根除的想像，一直到今時今日，紫禁城仍是那裡的一縷魂魄，不只代表過去，更是一種不滅的精神象徵。何止是溥儀一個人離不開所囚禁他的種種，其實對於電影中的其他人而言，龍椅仍睡著幾億人，時空再怎麼改變，帝國魂化成一蝴蝶都走不了。

最後一幕，老的溥儀與館長小孩的對話，他指著龍椅與他童年玩的蛐蛐罐，竟然爬出了活的蛐蛐（螞蚱），而溥儀卻消失了，如同電影一開始慈禧的死、最後溥儀的走，但「龍椅」永遠都是活著的，雖老得有如洪荒，卻永遠歡迎有新的「歷史代號」入坐。

末代皇帝

《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由義大利、英國、中國大陸合作拍攝的歷史傳記電影。由貝托魯奇執導，大衛‧伯恩、坂本龍一、蘇聰擔任配樂。影片講述最後一位中國皇帝溥儀的故事。溥儀一生命途多舛，經歷清朝滅亡、張勳復辟、軍閥混戰、滿洲復國及文化大革命等歷史，由九五之尊降為階下囚，對應20世紀中國的一甲子歲月。本影片獲得1987年奧斯卡金像獎九項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