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日本記者飯島裕子的《瀕窮女子》，我問朋友他們印象中出現在影劇或新聞中的「窮困女子」有哪些，結果大多數人竟然只說得出《阿信的故事》和《流星花園》裡的杉菜。（當然也可能是我的交友年齡層太古老）
過往流行文化裡的「窮困女子」形象：
阿信（左）與杉菜（右）
阿信和杉菜式的窮困實在太典型了，這種家徒四壁式的貧窮想像，也符合了臺灣長年以來捐款做公益、「別讓孩子餓肚子」的慈善救濟思維。只是如今深藏在城市角落裡的貧窮，早已不限於經濟上的匱乏，不再如此顯而易見。
這幾年探討貧窮的書其實很多，撇開萬年暢銷書《富爸爸，窮爸爸》系列、《有錢人想的和你不一樣》這種訴求理財致富、強化貧富階級差異的類型，2016 年一口氣出版的幾本暢銷書如《窮人的經濟學》、《階級世代》、《下流老人》、《貧困世代》、《窮忙》等，已開始深入貧窮的日常，試圖理解各種貧窮樣態與成因。
這些對於貧窮的討論，點出貧窮在「經濟匱乏」之外的多種樣貌，例如時間與認知貧窮（窮困者必須花費大量時間工作求存，也難以理解複雜的系統與知識）、體弱多病、階級世襲、債務纏身、制度排除、自我否定、社會汙名、精神障礙，以及缺少話語權、沒有風險承受力、人際關係斷裂、孤獨死等。擴大理解意謂著承認個體的創傷、正視社會整體的結構性壓迫，對於改善貧窮具有正面意義。
瀕窮女子：正在家庭、職場、社會窮忙的女性
不過，其中以女性為主的貧窮討論並不多。僅管美國學者 Diana Pearce 在 1978 年便提出「貧窮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poverty）一詞，指出女性在全球貧窮人口中占比遠高於男性，且相較之下更容易陷入貧窮循環。然而，貧窮女性的身影多年來散落在諸多議題中，包括性產業、未婚生子、單親家庭、家庭暴力、失家兒少照顧與安置等。
女性貧窮體現了一種尤其容易發生在女性身上的剝奪──失去身體自主權。無論是因體弱而無法應付工作、月經照顧困難、遭遇暴力、淪入性工作、非自願生子、被迫依附權勢等，肉體的苦痛與連帶而來的尊嚴輕賤，經常是女性在貧窮之下的首當其衝。
《瀕窮女子》不僅討論女性貧窮的特殊性，還退一步劃出了「瀕」窮的界限，這意味著數以百萬計說不出名字但「隨時可能落入貧窮」的女子，特別是年近 40 的單身女性。她們很可能就生活在你我周遭奮力掙扎，如同《派遣女王》裡的資深派遣員大前春子、《我的大叔》裡長年被追債的少年家長李知恩，或《山茶花開時》的單身母親吳東柏，以及東柏的母親趙貞淑。
事實上，趙貞淑和吳東柏是一個極為經典的例子，直指女性貧窮極容易被忽視的諸多面向，包括貧窮循環、親子議題、社會排除與性別汙名。從長相甜美、帶著非婚生子初來乍到的東柏、從山茶花小酒館裡川流的食客開始，社區裡對於「女人 x 單身 x 單親 x 酒館」的歧視與偏見便已如野火燎原。影劇文本建構在既有文化之上，顯然女性的困境並不僅限於日本。
作者飯島裕子（圖片來源/每日新聞）
只是，飯島裕子在日本的制度脈絡中爬梳了日本女性獨有的諸多挑戰。例如，相較於背負養家期待與功成名就等社會刻板印象的男性，貧窮的女性在各項補助計算都以「家戶」為單位、重視家庭功能勝過個人存亡的日本，經常被迫隱身──個人可動用的開支再如何窘迫，往往在看似充足的家庭總收入中被忽視；非自願失業的事實拖得再久，也總被長期的家務勞動所掩蓋。
又例如「女性的分裂」。自 1985 年來，日本諸多政策造成高學歷的菁英女性與近 6 成的約聘、派遣、兼差、日薪等非典型勞動女性逐漸形同陌路，以種姓制度般的階級劃分拉開了「女女差距」，彼此在消費能力、生活話題、家庭樣態、人際地位甚至外貌裝扮上幾無共同點，讓邊緣化的瀕窮女性更加孤立無援。
另一方面，社會在認同（菁英）女性專業的同時，並沒有放棄對女性的生養期待。獨立自主、光鮮亮麗的「單身女王」已經過時，在長久以來男性養家模式崩解、被迫轉向雙薪家庭後，如今被歌頌的是聰明美麗又能兼顧育兒的職場媽媽。女性追求自我的道路貌似被肯定，實則標準更高、更遙不可及，造就瀕窮女性日積月累的挫敗感。
在景氣倒退與體制扭曲下，每個人都處在過勞與競爭的極限，無法接受別人「不做」或「做不到」，同事之間不斷強加壓力、互相傷害，蔓延出嚴重的職場騷擾與霸凌。挫敗與創傷無處承接，再加上長期的壓迫與工作重擔，隨之而來的是心理創傷與精神疾病，使得許多人即使有能力也無法工作，在收入不穩之下跌落底層。
一切都有跡可循，卻始終無人阻斷。
飯島裕子打破的另一大迷思是，僅管人際關係的斷裂經常是推進貧窮的一大原因，然而「關係」並不都會成為支持，也可能是傷害的源頭，特別是家庭關係。這種「名為家人的安全網」，很可能充斥著肢體、語言和精神暴力、霸凌、虐待、歧視，往往讓已經在職場上被邊緣化的女性無處可逃。
許多女性因此誤以為能靠婚姻擺脫原生家庭，卻因此陷入另一段暴力的親密關係。由此出現了不顧一切、即使流落街頭面對被強暴或毆打等危險，也要拚了命奔逃的女性無家者，以及寧願留在風俗產業中彼此照顧的性工作者，或自傷傷人的精神障礙者。
貧窮剝奪了身而為人的所有安全感，女性更是弱勢中的弱勢。《瀕窮女子》不僅為了讓這群無聲的女性被看見，也為了拓展我們對「人可能如何生存」的「想像力」：「不能忘記，在這些受訪女性的背後，還有無數女性連發聲能力都沒有。無論任何時刻，我們都需要有對『不在場之人』的想像力。」
超越差異，締結連結，相互理解，尊嚴勞動（decent work），是我們為不可預期的未來能做的努力，以此織就一張能在「瀕」窮階段就接住彼此的、堅韌的安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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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API讀書筆記【太陽之西】
人生總有那麼一刻，發現世界不是只有自己。
那一刻可能是 318，也可能是 1124。
從今往後，從物質的國境之南清醒，往意義的太陽之西邁進。選書人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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