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繪本作家蘇西・李(Suzy Lee)。(照片提供 / 大塊文化)
有些圖畫書作家的圖讓人看過就難以忘懷,像初次見面就一見鍾情,深深刻印在心底。久別重逢再見,瞥一眼就又勾起美好的記憶,讓心湖盪漾。韓國繪本作家蘇西・李(Suzy Lee)的作品就是如此,既純粹又強烈,在極簡裡訴說好多好多。她的《海浪》捕捉了小女孩與大海親近的互動;《翻開這本小小的書》帶大小讀者跟著書中角色,翻開一本本顏色繽紛、尺寸各異的書冊;《愛麗絲幻遊奇境》讓喜愛藝術的讀者和插畫家們都目眩神迷……翻看她的作品,你很難不細細感受那別出心裁的巧思。
《翻開這本小小的書》的「書中書」概念,讓讀者翻閱時驚喜連連。
(圖片來源 / Suzy Lee官網)
原本2月台北國際書展要拜訪台灣的她,因為肺炎疫情取消行程,於是我們改成越洋筆訪,這樣一位創造力獨具的藝術家,是怎樣構思精采的作品呢?一起來看看這次的訪談。
Q1:相較於其他圖畫書創作者,您的作品大多是由兩個面向出發:一、藝術的可能性〈線條、映照、動態等〉,二、以「感性」捕捉個體投身於自然或各類環境中的驚喜與互動。由作品來看,您其實更接近一位「藝術家」,而不只是「童書作家」。請問您如何定位自己的創作身分與生涯的可能性?
A:《愛麗絲幻遊奇境》是我從頭到尾自己創作的第一本書。那是我在倫敦讀碩士時的創作計畫。當時我沒有思考任何關於出版通則或目標讀者的問題,只是專注在書籍藝術的主題下,我想探索的面向。
因為很好玩,我把自己製作的《愛麗絲幻遊奇境》樣書帶去參加波隆那童書展(那時的我完全不曉得那是什麼樣的地方)。我恰巧遇見義大利的出版商Corraini,就把樣書給他們看。他們很喜歡,一年後就出版了這本書。
Corraini 沒有要求我修改任何地方,完全按照我製作的原貌出版了這本書。這件事對我而言很奇妙,他們的態度就像在說「我們尊重藝術家的決定」,這也意謂著,如果作品有缺點,也完全是藝術家個人的責任。當時我在藝術領域的資歷還很淺、很天真,可是我感覺完完全全受到了鼓舞。我理解自己是一位「圖畫書藝術家」,而不是其他的身分。如果你把自己定位為「藝術家」,你就會擁有更寬廣的遊戲場可以漫遊。我始終著迷於藝術的多元主題,只是我自己藝術的中心是活潑的兒童。
處女作《愛麗絲幻遊奇境》就展現十足創意,利用插畫、剪紙、攝影、小劇場形式說故事。
Q2:從您的畢業作《愛麗絲幻遊奇境》到目前陸續出版的新作,您表現的媒材有「由繁入簡」的感覺──從拼貼、攝影到自由寫意的「線條」。我了解您是依照每一本書的題材變換媒材,不過仍然想請問您,是否有為每個時期的創作設定不同的目標呢?
A:圖畫書有個很吸引人的特點,就是你的風格可以不受限於「一致性」的概念……嗯,也許大家會覺得我的作品看起來都很類似,不過至少我感覺自己的每一項計畫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我這項計畫使用炭筆,不是因為我很愛炭筆,或是我很擅長使用炭筆,而是因為我認為這項計畫需要炭筆的線條。不同創作計畫產出的書的樣貌都不同,我相信藝術的媒材與風格也應該有所不同。
最近我剛完成的計畫是關於一首名為〈水之夢〉(Dream of Being Water)的歌曲──歌詞與水和生命的循環有關。我在每一頁都用了藍色水彩的暈染效果,書是用長型風琴折頁的形式呈現;每一個水的意象都彼此關聯,整體來看就是水流動的樣子。每項創作計畫都為是新挑戰,我覺得相當困難,不過每一次的經驗都非常有趣!
Q3:您每一本書都彷彿在跟某一個樣態下的自己對話,並且廣為不同年齡層的讀者喜愛,每個人都能從畫面讀出不同的意涵。請問,您的創作裡有一直想要釐清的主題或意象嗎(就像塞尚重複畫聖維克多山)?
A:《愛麗絲幻遊奇境》書中穿著無袖洋裝的女孩,事實上是約略6歲大的我自己。我想,我以前一定超愛那件裙子吧,因為我有好幾張照片都穿著同一件裙子(還是我其實就只有那麼一件洋裝?)
這個小女孩,也出現在我的「邊界三部曲」:Mirror(鏡子)、Wave(海浪)和Shadow (影子)裡。她們不見得是同一個人,卻共享了同樣的特質──一個孩子的好奇、勇敢和無窮的精力。我並不是說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不過那些特質都是我想保有的。我很愛圖畫書這個文類,因為它永遠都面對著孩子,永遠在對孩子說話。
(圖 / 《海浪》內頁)
Q4:《海浪》是題獻給「我的新生寶貝Sahn」。這本書令人驚嘆,您把大自然帶給人的愉悅與驚奇表達得淋漓盡致。在書裡,我們真切感受到您想傳達給孩子的、對這個神奇的世界的豐沛情感。您在有了孩子、陪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對生命有何新的體會?您最好的讀者與書評者是自己的孩子嗎?
A:我是在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前一個星期,才完成《海浪》的收尾(實際上,因為我的肚子很大,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圖畫),所以我把那本書題獻給我的寶貝──Sahn。大家常常以為Sahn是書裡的女孩,但其實Sahn是男生(韓文裡,Sahn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山」)。沒錯,如果你有自己的孩子,你會更了解孩子;但我不覺得一定要有孩子才能創作,畢竟《海浪》的想法在我的寶寶誕生前就形成了。我愛孩子們本來的模樣,畫出他們內在的能量與活力時,我總是非常開心!他們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我們可以用心觀察自己的內在小孩。
我有兩個孩子,他們絕對是我作品很厲害的評論者與很棒的讀者,雖然他們有自己的品味,而且他們永遠會強調這點 :)
Q5:您先後因為求學與工作住過不同的國家。您如何看待文化差異?旅居不同地區的經驗與源自故鄉的文化傳統,如何為您的創作帶來養分?
A: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去參觀的第一個展覽,是大英圖書館舉辦的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回顧展。那次經驗讓我用成人讀者的身分,重讀了愛麗絲的書,也因而成為我自己創作的重要出發點。
《愛麗絲幻遊奇境》是一個有趣的參照,這部作品很吸引我,就另一個面向來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愛麗絲」,在那段時期漫遊在倫敦(這對我也很有意義)。人們講著我無法完全理解的語言,文化差異有時候甚至讓我迷惘,但同時,對於新事物的好奇心滋長,那也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愛麗絲一樣勇敢!新的生活與感官經驗讓我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刺激我用不同的方式感受與回應。所以我在那時創造了一些實驗性的書籍作品,甚至把自己投射成我書裡的愛麗絲。所以說,不同的地點會讓人創造出不同的故事!
Q6:您在《愛麗絲幻遊奇境》援用幾位藝術家名作的同時,又保有十足的個人風格。您以前受訪時曾提過,如果可能,想跟插畫家米夏埃爾.佐瓦(Michael Sowa)、麥拉.卡爾曼(Maira Kalman)下午茶。這麼多年過去,您想一起下午茶的藝術家有沒有改變呢?加入了其他人選嗎?(不過,看您的IG,感覺您的創作靈感與其說是其他藝術家或藝術名作,更常源自於生活中的觀察呢……)
A:我是從圖畫書大師身上理解圖畫書的世界。他們全都是我的老師與朋友,也是我想一起喝茶交換意見的對象。
謝謝你提醒我 Michael Sowa 和 Maira Kalman 的名字!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想起他們了。也許我從前被Sowa的神祕與黑色幽默,還有Maira Kalman藝術裡的生動與放鬆的態度吸引,不過我的賓客名單一直在變耶。當大家問起我最喜愛的藝術家時, 其實很難回答,因為我喜歡的藝術家不斷在變。
有一陣子,我被高栗(Edward Gorey)黑暗的心情吸引,後來又愛上長新太宛如孩子筆法的色彩。我愛布魯諾.莫那利(Bruno Munari)符合邏輯的圖像設計,但同時也喜愛嘉貝麗.文生(Gabrielle Vincent)自由奔放的線條。目前我深受韓國年輕藝術家們新穎的作品吸引,很想跟他們喝茶聊天。我很敬重當代的藝術家,也永遠都在尋找他們的作品──我很愛每位藝術家用獨一無二的觀點詮釋我們此刻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Q7:讀您的作品時,總忍不住讚嘆線條與色彩的靈動奔放。您在Lines(線)裡讓一條線牽引出多重敘事的層次,讀來真是過癮!您也會像鋼琴家練音階或練巴赫那樣,不斷磨鍊自己精準控制畫筆或媒材的表現力嗎?
A:一條簡單的線,就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每位藝術家都有各自喜愛的繪畫方式,我很喜歡畫線條,是因為它能捕捉孩子的動態,以及能量爆發的時刻。為了讓畫面達到我期望的品質,我會不斷重複畫同樣的圖,一次又一次,直到找到心中的「唯一」。
以 Lines 這本書為例,我是先在YouTube看了韓國知名溜冰選手金妍兒(Yuna Kim)的許多影片,然後一次次地描繪她在冰上優雅的舞姿。
我喜歡極簡的表達方式。當各項元素被減到最少,讀者才有辦法看出每項元素的意涵。以《海浪》為例,女孩剛到海邊時,她的洋裝是白色的(或者,我用留白來表示),可是洋裝後來變成藍色了。如果圖畫是用全彩表達,讀者就無法立刻注意到顏色的變化了。藍色意謂著她觀點的改變,也代表她在海邊經歷的所有事件並非只是幻想而已。
Q8:您曾說自己是一位「書籍藝術家」。身為書籍藝術家,有許多可以嘗試突破的面向:比如您喜歡Edward Gorey故事裡奇異難解又莫名吸引人的氛圍;或像Bruno Munari那樣,就書的形式與表現,嘗試各種實驗。您的「邊界三部曲」(border trilogy)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傑作,可否請您談談,創作過程遭遇瓶頸時如何解決?在「邊界三部曲」之後,有沒有您還想探索、想完成的目標?
A:敘事可以源自某種形式,也可以做為文學主題。因為我視自己為視覺藝術家,而非作家,我的創作興趣首先自然是落在藝術本身,不論是形式或者媒介。「我正在製作一本圖畫書」所指的是,我必須處理一連串的圖像與書。書本做為藝術的媒介,本身就具備許多有趣的要素,只要你面對的是書,不管在不在你的計畫內,「書的元素」都可以是故事的一部分,比如,書為什麼是四邊形?為什麼頁面要轉成某個方向?紙張的紋理又如何呢?……等等。
這所有的問題都很有趣,可是有時候,這種問題讓讀者們困惑不已。《SUZY LEE 的創作祕密:跨越現實和幻想的「邊界三部曲」》(SUZY LEE- The Border Trilogy )這本書就是在談我創作 Mirror、Wave 和 Shadow 時的各種想法。這三本書共享了同樣的概念,就是書的「裝訂線」可以做為幻想與現實的邊界。這本書的開頭,我介紹了一段故事,是一位英國書商問我的問題:「這是印刷廠印錯了嗎?」他問起《海浪》中的一個跨頁,女孩的手臂消失在書的裝訂線。還有一次,我接到一封來自新加坡書店的信函,問起Mirror 裡的空白頁究竟是作者的用意,還是印刷上的失誤?
我覺得這實在很有趣,也許有些讀者在閱讀我的書時,頭上會出現一個大大的問號──這種閱讀經驗充滿了挑戰,可是在某個意義上來說,那樣的時候或許也會是我們創造力最旺盛的時刻呢!
Q9:近年來,韓國插畫家在書市大放異彩,身為前輩的您,認為插畫的趨勢有任何轉變嗎?就您觀察,是讀者對插畫的認同產生地域性與文化路徑的改變?或是比較認同藝術家一輩子的課題都與自己和「自我覺察」相關聯呢?
A:因為韓國圖畫書的歷史很短,看到它的發展改變這麼快,且在韓國市場增長得這麼快,真是件很神奇的事。
我還不是很老啦:) 可是有時候只要想起關於圖畫書的過去,我就感覺自己好老──我小時候沒有什麼圖畫書可以看,而且在我開始插畫家生涯時,同樣來自韓國的圖畫書作者/藝術家也很少。有些韓國作者與插畫家,甚至還推動了某種社會運動,提倡由韓國製作的圖畫書,才能把自己的文化提供給韓國兒童。而這樣的事也不過是二、三十年前而已。現在嘛,如你說的,這幾年韓國插畫家在全世界大放異彩,上星期韓國藝術家白希那才剛剛獲得「林格倫獎」── 那可是韓國圖畫書發展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實在太神奇了!
如果要談韓國插畫趨勢發展的轉變,我會說:我們終於發現我們各有不同的品味。在我剛開始從事圖畫書插畫工作時,還存在不少關於「童書應該像這樣」的刻板印象,可是,如同我們見證的:韓國插畫家們開始樹立自己的世界和特質,現在我們已經擁有形形色色的風格與主題了。
Q10:最近的肺炎疫情迫使世界的面貌變得大不相同,人們被迫暫時隔離,變成許多孤獨的衛星。在這樣的時刻,身為母親與藝術家,您想跟這世界上的孩子們還有其他的藝術家們分享什麼想法和訊息呢?
A:事實上,我其他藝術家朋友們都說,目前的日子和我們之前的生活差不多欸(我們在工作時總是常常自我隔離,所以對藝術家們來說,社交距離並不是那麼不熟悉的事哇;-〉而且,我們也常自己在頭腦裡玩(雖然這聽起來是有點悲慘沒錯)。不過當然,我們必須意識到此刻正面臨一個前所未見的情況,看見路上每個人都戴著口罩讓我非常震驚。從前只會在科幻小說中看見的淒慘未來,在我們毫無防備的狀況下就突然來了。
除此之外,我們沒辦法見面,沒辦法碰觸彼此,沒戴口罩的人還被視為不禮貌。人們開始意識到其他人可能帶來傷害,同時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傷害到別人。在這次肺炎疫情大流行後,我們將會看到許多關於這種新狀況的藝術創作與故事。我們不是只要避開某些狀況就好,也不是只要等待疫情過去就好,而是必須非常仔細的檢視目前這種狀態,必須讓自己保持前所未有的敏感狀態。
\ 恭喜Suzy Lee獲得 2022年國際安徒生文學獎插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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