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買口罩?」二月初,我人在墨西哥,發了這則簡訊問家人。
「不用啦!」媽媽秒回。
當時,澳網到了最後階段,我看著喬帥(Novak Đoković)和蒂姆(Dominique Thiem)的跨世代戰役,喝著CORONA啤酒。在墨西哥處處可看到CORONA,沒有人會把它跟病毒名稱想在一起。當時,WUHAN這個字眼尚未在墨西哥遍傳。只有當我滑手機看台灣的消息時,才會被排山倒海的口罩荒所感染、才會看到CORONAVIRUS這個字眼。才會驚覺今年農曆年,儘管很多人返鄉團圓,卻心繫武漢。隔了一個太平洋、再脫離英語系的國家,台灣或是中國其實變成一個遙遠且陌生的地方。
(圖片來源 / Puerto Vallarta旅遊官網)
大年初一,我在Puerto Vallarta賞鯨。我刻意把這個日期標註起來,因為要提醒自己傳line跟家人拜年。Puerto Vallarta是觀光勝地,很多美國人和加拿大人到訪,我住在老城區,不同於西部高地的大城小鎮,英語並不普及,Puerto Vallarta的商家,英文非常流利,我都覺得自己已經離境墨西哥,在美國某個濱海城。很觀光,但還沒觀光到會有人貼出Happy Chinese New Year的紅紙,當然,也不會有人跟我說「恭喜發財」,那一天,就是很尋常的一天。台灣或中國發生什麼,沒人關心,也無從關心。
旅途就在澳網、西甲再加上墨西哥足球聯賽中度過。我有把電視轉到新聞台,當時的新聞不是車禍,就是米卻肯州(Michoacán)的帝王蝶保育員戈梅茲(Homero Gomez)離奇失蹤,官方推論應該是保育危及伐木利益。另一個我看來很有共鳴的新聞就是影集《酒莊春秋》(Monarca)的男演員Jorge Navarro Sánchez拍戲時墜橋而亡,他在影集中想火燒龍舌蘭田的邪氣讓我印象深刻,而這印象,看來會永久停留了。
En el Santuario El Rosario Ocampo Michoacan “ El más grande del mundo “ pic.twitter.com/WlCJuOcG4Q
— Homero gomez g. (@Homerogomez_g) January 12, 2020
旅人看來是探索世界,但更多的時候反而是與世界隔絕的。移動的時候,其實不怎麼在意墨西哥發生了什麼、台灣又怎麼了;相對的,下一餐要吃什麼,找不到換錢的地方且提款機當機等等立即性的生存問題,更顯得重要且寫實。這一路,我住的很多地方沒有電視,如果我不連上網路,其實,是和台灣失聯,也和翻天覆地的疫情失聯。因為不知道,反而免疫。
在疫情開始蔓延時,我從未遭遇在地人的質疑或詢問,儘管每三兩天換一間旅館、要填一次旅客資料,有時候是旅館櫃檯人員抄著我的護照寫,最後遞給我要我確認簽名時,我都會把國籍欄的China劃掉,寫上Taiwan。對方通常會一愣,我會翻到護照封面說,這是台灣護照。他們多半很不好意思地說:「抱歉,因為是抄內頁資料。」護照內頁的China字眼,並沒有讓他們覺得病毒已經抵達指尖。
旅行的最後幾天,在猶加敦半島的首府梅里達(Merida)。當時,美國已經宣布禁止過去兩週曾造訪中國的旅人入境,疫情的消息傳到中美洲。我在廣場旁的報攤瞄到頭版下角有一張武漢醫院的照片,前景是很多人戴著口罩。當時第一個直覺:該去買口罩了。我先去了大賣場Walmart,沒賣,因為當地人不怎麼需要。再去了廣場旁的幾間藥局(墨西哥真的是藥局多),大家都沒賣,畢竟非日常所需。過了兩天,我又走進一間藥局,藥師直接問我:「是不是要買口罩?」我說:「是啊!」她說:「賣完了!」
疫情在台灣愈來愈嚴重,有些朋友傳訊息給我:「不要回台灣,待在墨西哥比較安全。」就避難似乎如此(但當時還不覺得是災難),但理智上台灣還有班要上、還有家人、還有貓,很難為了自保而不回去。況且,若所有的親友都為疫情所苦,我在異地隔岸觀火未免太殘忍。異地固然安全,但如果這場瘟疫的結論只有我好好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人生不就是要跟一群塵緣未解的人和稀泥,不管是愛恨嗔癡都要在這一世有個了斷。
離開墨西哥的那天,我的零錢包剩50披索,過去我都把剩下的零錢拿去買口香糖,這一回我走進一間24小時營業的藥局買口罩,一包16披索,我買了三包。店員還問我:「不再多買幾包?」我搖搖頭。現在看著那三包,簡直就像賣火柴女孩的火柴般珍貴。
從梅里達飛回墨西哥城,飛機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戴口罩。但到了墨西哥城的國際機場,安檢人員都戴上口罩。我回程的第一段機票是飛美國,墨西哥航空看到我,如臨大敵,立刻問:「過去14天有去過中國嗎?」我搖頭。「要去中國嗎?」我搖頭。排在我後面的是位日本人,他也被問了一樣的問題。
這個機場已經警報大作。
進入美國海關,又被細細問了一輪有沒有去過中國、過去14天旅遊史。來機場接我去烤肉的洛杉磯友人很快把一個月多來武漢病毒的始末、發展、謠言全部補齊,然後說:「現在LA的Costco也沒口罩!」
明顯感受到人的不安是在華航的候機室,人人嘴上有一罩。我曾在MERS流行時置身疫區,也曾在茲卡病毒流竄時造訪祕魯,但都沒見過此般草木皆兵的景象。上了飛機,空姐全程戴口罩進行機上服務。當天,飛機很空,一人可以躺一排,但我沒有特別興奮,而是強烈意識到,一下機,勢必就進入恐懼風暴。
我點開Kindle裡很久沒有打開的書《瘟疫》,開頭的章節寫著:
我們的市民工作勤勉,可是僅僅只以發財為對象。他們的主要興趣在於經商,而且他們的人生目標是──按照他們的講法──「做生意」……
60多年前的俄蘭城情境和現在幾乎一模一樣,下了飛機後會面對的世界,其實都在「瘟疫」裡,再怎麼厲害的雲端運算技術都算不到有這一天。我點到書的最後一頁,鬆了一口氣,卻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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